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此诗《文选》置“苏子卿诗四首”之二,清代沈德潜《古诗源》却置于第三,并谓“首章别兄弟,次章别妻,三、四章别友,皆非别李陵也”,其于旧说虽有辨正,却仍系苏武名下,且按所别对象亲疏主次列之,这也许正是后代有关选本多变《文选》所录苏武诗次序的一个原因吧。
我们今天读这首诗,觉得沈德潜关于苏武别友说也不可通。因为如果真是苏武出使时告别朋友,则诗末“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二句显然不像行者留别居人之语;而如果是朋友送别苏武,则诗中“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又难以理解,而且作者也不应是苏武本人了。但是我们撇开苏武出使别友这一旧说,把它作为汉代后期的一首文人诗来读,这些问题就不存在了。在这方面,清代方东树的看法很值得参考。他认为此诗“似为客中送客,非行者留别,乃居者送行者之辞,与《步出城东门》篇同,观明远(鲍照)《赠傅都曹别》可见”(《昭昧詹言》)。从诗的全文来看,他的见解是可取的。
诗的首四句写作者与友人都远离故乡,客居它方,恋乡思家之情时刻萦绕胸际。“黄鹄”喻友人;“胡马”为自况。前二句化用“黄鹄一举千里”(《韩诗外传》)成语,既含称誉之意,又写怀故之状;后二句化用“代马依北风”(同上)成语,在悲离亲别友的同时,也剖呈了难忘其本的心思。其中“顾徘徊”、“常依依”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人物内心那种欲罢不能的缠绵情态,又切合“黄鹄”与“胡马”的比喻,用词十分贴切。
本来乡愁已催人年老,而今客中送客,离恨又随之相逼。“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二个远离故乡的友人面临远别,其心绪之烦乱、感情之痛苦,自然难以言述。“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他们只得用琴弦歌吟,来倾诉各自的种种复杂的感受,安抚一下饱受离乱创伤的内心。一个“幸”字,集中表露出离别双方于百般无奈中尚存的一丝慰藉。“游子吟”指琴曲《楚引》,旧注引《琴操》:“《楚引》者,楚游子龙丘高出游三年,思归故乡,望楚而长叹,故曰《楚引》。”作者为了表达情怀,弹起了思乡曲,一发声,便传出一阵阵清凉凄切的哀怨。随着丝竹声的高低徐疾变化,作者与友人的内心充满了深沉的悲愁。“慷慨有余哀”又见“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这里形容乐声高亢激昂而深藏哀愁。旧注引《说文》,谓“慷慨,壮士不得志于心也”,正因如此,后面“长歌正激烈”除了离愁之外,里面还包含着离别双方的失意不平。随着琴声的由低怨而高亢,人物的感情也由悲哀而激烈,最后以致达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作者这段描写以声传情,乡思、离恨和失意不平交错重迭,蜂涌而至,不仅当事人的悲怆足以摧残身心,即令后人读之,也往往难以卒篇。
“清商曲”原是民间音乐,此借言欢快一些的曲子。当琴音歌声达到极度悲怆、难以忍受的时候,作者想换一个曲子,舒缓调节一下气氛。可是手不从心,还没等他弹奏,不禁又想起友人此别再不能归,于是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伤感,泪水涟涟,泣下如注,连挥都来不及了。在此作者本想安慰一下即将上路的友人,结果却适得其反,不但没能改善对方的心境,连自己也无法不失声痛哭了。全诗所写离别双方的伤感别情至此达到了高潮。“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作者在稍稍安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又向友人表示了恨不能与其同往的愿望,虽不现实,但那种对朋友的真诚和对分别的怨恨却由此得到了进一步升华,读来情深意长,令人难忘。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用词造句在不少地方与“古诗十九首”中的一些作品十分相似。如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有“胡马依北风”句,此诗则有“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西北有高楼》中有“音响一何悲”,此诗则有“泠泠一何悲”,另二诗都有“慷慨有余哀”句,前者以“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作结,后者则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收尾。所有这些都说明旧传苏、李诗的写作年代与“古诗十九首”相去不远,苏轼在辨其伪的同时又指出“非曹、刘以下人所能办”,实在是很有见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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