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阶前入,洒砌复沾帷。
渍花枝觉重,湿鸟翻飞迟。
倘令斜日照,并欲似游丝。
魏晋南朝诗歌的发展,一个重要的表现,是审美领域不断扩大。许多日常生活的内容和平凡无奇的自然景象,纷纷进入诗的世界,经过诗人的语言创造,呈现为艺术的美境。
在这方面,萧纲是个相当突出的人物。就理论上的认识来说,他也很重视激烈冲荡的生活情感和壮丽阔大的自然景象对于诗的价值(如他在《答张缵谢示集书》中的论述),并且写过一些边塞诗,但似乎不很成功。他所擅长的,是描摹细微的情态和细微的景色,在人们通常注意不到的地方,表现出他的特殊的敏感。令人简直要怀疑:这位皇帝诗人,是否感觉神经长得比常人纤细柔弱?
“赋得”是一种命题作诗的方法,分到某题,就叫“赋得×××”。这大抵是在文人聚会的场合写作的。诗中的场景,假设在一个雨天,诗人从厅堂内向外观察雨中的景象。写雨,最容易抓住它的形状——在空中丝丝缕缕地飘落乃至密如帘幕的形状,以及声音——淅淅沥沥乃至如浪涛呼啸的声音;然而作者在这里写的,却是一场看不到形状,也听不见声音的细雨。这样的雨怎样去描摹呢?显然有许多困难。
首二句直接切题。不像在通常情况下,坐在室内的人总是先听到雨声,才发现已经下起雨来,这场细雨是在诗人的身边被发现的。它被风吹拂着,从阶前飘入厅堂,洒在石级上,又沾到了帷幕上,或许,也有星星点点飞到了诗人的脸上?他才意识到雨的存在。“沾帷”二字,不但密合题中的“入”字,而且突出了雨的“细”。只有极细微的雨星,才能被吹到厅堂内,若有若无地沾在帷幕上。
诗人感觉到下起了雨,这才把目光移向室外。只是,他并不能看到雨的形态,似乎空中只是漠漠的一片。然而毕竟是下起了雨,细细观察,仍然可以发觉它的踪迹。那些花枝比平日垂得更低了一些,可以感觉到它们增添了份量,那不是因为雨水浸湿的缘故吗?一个“渍”字用得十分精确,好像雨并不是打落在花枝上,而是慢慢地渗染上去的。还有,空中虽仍有鸟儿飞来飞去,但鸟的身姿多少显得迟滞,不似晴天那般灵便,那不也是因为雨水浸湿的缘故吗?这二句写得很有意思。作者极力要写出雨的“细”,细到无形,然而无形又是不能描摹的,便以雨在其它事物上产生的结果来写,从有形中体现无形。再则,花和鸟,都是美而令人愉悦的事物,这对细雨,也是美好的映衬。
但是,无形无迹的东西,总是让人感到模糊,难以得到清晰的印象。最后二句,诗人运用巧妙的想像,令这细雨显现它的形态:倘若有西下的斜阳的照耀,人们便会看到细雨在空中宛曼地闪动,如同飘飞的游丝(蜘蛛丝一类)。这一想像,既写出细雨毕竟是有形的,又保持着细雨在现实的观察中仍旧细微无形的特点。并且,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运用比喻的巧妙妥切,和日常观察的细致。——便说“斜日”二字吧,就不是随便下的。只有在斜射的阳光中,那些大体成纵向的细丝才会产生较强的反射。
这一种命题写作的诗,一般同当时的场景并无关系。就是说,作者在写《赋得入阶雨》时,眼前不一定有雨。他能够如此精巧地描摹出极难描摹的、细微到无形的雨,不只是依靠文学修养;联系到他另外有许多具有共同审美特点的诗篇,不难想像,他在平时对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现象经常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这意味着什么呢?萧纲因为倡导了宫体诗,常被人骂为荒淫无耻。其实,即使按照对南朝帝王通常抱苛刻态度的后代所撰正史记载,萧纲仍旧可以算是一个持身严谨的人。当他沉暝地凝视细细的雨丝、小小的萤火虫,乃至池塘中水的泡沫的时候,诗人的内心,该是相当寂寞的吧?也许,观察那些细琐的景物,体验其中的美感,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这是我们读这些诗时应该考虑在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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