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时未灭,连年被甲兵。明君思将帅,方听鼓鼙声。吾生恣逸翮,抚剑起徂征。非徒慕辛季,聊欲逞良平。出车既方轨,绝幕且横行。岂伊长缨系,行见黄河清。虽令懦夫勇,念别犹有情。感子盈编赠,握玩以为荣。跂子振旅凯,含毫备勒铭。
“沙场秋点兵”的鼓角之音,似乎最能激发年轻勇士勒铭封侯的壮心。就是风流儒雅的文士,当其为戎马旌旗的出征所激动时,也往往会“一闻鼓角意气生”,在笔底涌出叱咤风云之气。裴子野这首答赠出征友人之作,正有一种慷慨赋诗、以壮行色的雄调壮节。
据《南史》记载,南朝萧梁时代,雄踞北方的魏国发生动乱。梁武帝以为时不可失,多次出师征魏,以图收复淮河以北的中原之地。这些征战,大多因将帅懦怯、指挥失措而虎头蛇尾。但在誓师出征之际,想必也曾给人以许多热望和期待。在富于浪漫气质的诗人眼中,便更如汉人远征匈奴的壮举一样,带有奋发蹈厉的雄奇色彩了。此诗开篇四句正思绪飞扬,化用数百年前的汉事,大笔渲染了友人此次出征的气氛。在“匈奴时未灭,连年被甲兵”的描述中,读者恍可联想到,霍去病当年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迈情景;“明君思将帅,方听鼓鼙声”两句,则又在读者耳边,重又震响起大将军卫青率师远征的隆隆鼓音。这四句格调高古而笔势夭矫,为友人的从征,画出了一派激动人心的背景和氛围。
接着八句便全力表现友人的壮志豪情。“吾生恣逸翮,抚剑起徂征”是神态刻划。此刻,友人正倚马执鞭,犹如仰看云天的鸷鸟,转眼就将奋翮高举,展现那搏击风云的雄姿;随着声声厮鸣,他更将催动战骑,拔剑前指,驰向万里疆场。那潇洒、无畏的风采,多么令人钦羡!“非徒慕辛季,聊欲逞良平”,转而披露友人的襟怀。“辛”指剧辛,战国赵人。燕昭王筑黄金台延请天下贤人,他与乐毅、邹衍等先后入燕,曾参与伐齐、击赵之战。“季”指“柳下季”即展禽,鲁之贤人。据《战国策》记,当年秦人攻齐,曾下令“有敢去柳下季垄(坟)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而“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故齐人颜斶慨叹曰:“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可见柳下季贤名之高。“良平”则指辅助刘邦开创二百年帝业的著名功臣张良和陈平。诗人用“非徒”、“聊欲”这递进之词,表现友人的志向不仅在效慕剧辛、柳下季这样的良将名臣,而且要追迹张良、陈平,为君王建百世不朽之功业。口气之壮大,正有力地表现了这位友人襟怀之豪迈。现在,他正是带着这样的壮怀,踏上了征途。“出车既方轨”以下,即悬想友人千里击敌的景象:·在广阔的原野上,友人正与摆列成阵的如云车骑并驾齐驱(方轨);·随着画面的转换,这支雄师已驰骋于茫茫大漠,横行无阻,令敌虏闻风而遁。这两句描摹,正如剪影和雕刻,将友人长驱直进的英姿,刹那间凝固在大漠旷野的天幕上。令人吟诵之际,油然生出一种苍茫雄奇之感。连诗人自己,似乎也被这悬拟的景象陶醉了,不禁放声赞颂道:“岂伊长缨系,行见黄河清!”遥想当年南越国叛乱,汉人终军以二十弱冠之龄,敢向天子请命,“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志向何其豪壮!而我的友人,志向又岂止于此。天下滔滔,正如黄河之浑浊,只有历尽千年、圣人出世,才有一清之时。雄心万丈的友人,而今正志在让这一梦想,在眼前变为现实!·这两句对友人出征壮举的赞颂,无疑也包含了诗人自己的宏愿。梦幻般的思绪,至此化为缤纷绚烂的奇境;出征的友人,也因此沐浴在一片光华之中。
以上两节,均为诗人对友人出征景象的描摹和瞻念。虽说多出于虚拟,却写得情景宛然、如在目前。自“虽令懦夫勇”以下,诗人才从悬想之境中回到现实。想到友人的此次出征,自己竟未有机会送行。他的烈烈壮怀,虽说能使怯弱之人增生勇气;但作为友朋,从此后隔山阻水的别离,毕竟是令我伤情的呵!从“感子盈编赠”一句看,这位友人大约还在戎马倥偬之中,给诗人寄赠了一组诗作。这便更教诗人感动不已而“握玩”难舍了,因为它乃是弥足珍贵的友情的标志呵!而今友人既已远离,作为诗人,就唯有那热切的盼望和祝愿,与之千里相随了。这就自然引出了结句:“跂子振旅凯,含毫备勒铭。”据《汉书》记,东汉车骑将军窦宪和执金吾耿秉,曾出塞千里,大破匈奴北单于师于稽落山下,“斩名王已下万三千级”。最后登燕然山,由班固挥笔作铭,勒功于山石之上。诗人借用这一典故,深情地遥祝友人:从此后我将跂足企颈,日日盼望你凯旋班师;那案头的管笔,也早已饱沾浓墨,准备着为你挥写勒功之铭呵!以此两句作结,蕴无限寄望于祝祷之中,情意深沉而不减辞色之遒壮,显示的依然是明朗、雄迈的气格。
裴子野在南朝,以博闻和文章名世,尤擅于檄告之作。史载他起草《秽魏文》,梁武帝曾为之发出“其形(身形)虽弱,其文甚壮”的赞叹。这首诗以汉典入诗,运用悬拟方式,表现友人出征的壮怀,境界开阔而辞气雄迈。在齐梁文人诗多柔靡细弱之音中,听来如闻黄钟大吕。唯一可惜的是,梁武帝的征魏之战,大多与诗人的渲染相反,以溃败匆匆收场,并无多少壮色。这颇有负于裴子野此诗所寄予的热望,读来不免令千古读者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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