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兄秀才从军十八首(其九、其十四)嵇康》原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

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秀才”是汉魏时荐举科目之一,地位比较高,人数也不多,与明清时将州县学府中生员称为秀才,情况不同。嵇康之兄嵇喜曾举秀才。他去从军,嵇康写了一组(十八首)诗赠他,便以“秀才”为代称。此处所选二首,是其中最著名的。

嵇喜的为人,据史书所载,颇有些俗气。所以他去看阮籍,遭到一顿白眼。后来嵇康挟琴携酒而往,阮籍才高兴,以“青眼”相待。但在嵇康的赠诗中,却写得嵇喜十分脱俗潇洒,有人因此对嵇康加以讥刺。这是呆板的读诗方法。诗是写给嵇喜的,当然有称颂他的意思,但诗终究又是一种艺术创造,这二首诗中的人物形象,其实是理想化了的,更多地带有作者自身的痕迹,表现着作者对某种人生境界的向往。就是说,这诗有双重意义,而后一种意义更为重要。

要理解这二首诗,需要对魏晋时期的社会风气,尤其是所谓“魏晋风度”有所了解。魏晋的士族文人,普遍信奉老庄哲学,他们认为,现实社会中的一切现象,都是短暂的、变幻不定的,人若陷落在这些现象(如功名荣利、道德礼义等等)中,便失去真性,变得卑琐可笑。只有追求宇宙的大道,才能达到崇高的人生境界。从这一哲学基点出发,他们重视人的个性的自由发展,反对社会伦理规范的约束。他们评价人物,注重于内在的智慧、高尚的气质,以及由此表现出来的脱俗的言谈举止,乃至漂亮的外貌。总之,魏晋风度,是自由精神、人格美、漂亮的仪态的结合。嵇康本是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是当代人推崇和效仿的对象。他的诗歌中的理想化人物,当然打上了时代的印记。所以,这二首诗,实际是魏晋风度的写照,仅作为普通应酬之作来看,是太可惜了。

前一首(其九)从表层上说,是想像嵇喜从军以后戎马骑射的生活。但借此,写出了一种纵横驰骋、自由无羁的人生境界。诗中描绘的场面和人物,具有象征意味。

通常嵇康的诗不太讲究技巧,这首同样,结构平稳,无甚特异处。前四句,是静态的描写,从几个侧面勾出主人公的特征:他骑一匹训练有素的骏马,穿一身鲜丽生晖的衣服,左手持弓(“繁弱”,古之良弓),右手搭箭(“忘归”,古之良箭)。四句构成一个画面。虽不是直接写人,乘骑、服饰、器物,已经衬托出人物身份的高贵和气度的不凡。

马在这首诗中具有重要意义,是完成人物形象塑造的凭借。作者写这马“良”而“闲”(本义是熟练),表明这匹骏马并不是难以羁勒、可能失去控制的烈马,这样写是有意暗示主人的一切意志都能得到充分的实现。

后四句转入动态的描写:主人公纵马奔驰,如迅风,如闪电,紧随掠过的影子追逐天上的飞鸟(“景”同“影”,“飞”指飞鸟),奋行在广大的平原上。这里使用一连串表示动作迅急的词汇、一连串的比喻、形容,强烈地特出主人公纵马如飞的形象,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呢?我们知道,诗是作用于读者的感性活动的。人们读着这样的诗,脑海里浮现出诗所描绘的场面,不自觉地似乎同诗中人物一齐凌厉奔驰,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快感——超越限制、获得充分自由的快感。其实,现代人驾驶摩托、赛车,常常也是追求这样的快感。所以在西方影片中,经常出现汽车狂驰的场面。但是,如风如电的奔驰,因为唯恐失控,很容易带来紧张感,这样人就是被动的,仍旧是不自由的了。所以作者又加上稳定感。首句“良马既闲”的“闲”字,已经埋下伏笔,末句“顾盼生姿”,加以展开:主人公一路急驰,却是轻松闲逸,左顾右盼,风姿佳美。人生至此,真是如意舒展、毫无压迫,毫无滞塞,这不是很美的境界吗?

迅急所产生的快感和闲逸所产生的稳定感,本来是对立的东西,嵇康却借着马把两者统一起来了。只有高明的骑士坐在骏马上,才可能是既迅急而又闲逸的。这一形象最能表现人的充分自由和充分主动。延伸开来说,魏晋名士都喜欢临大事而从容不惊的态度。谢安身为宰相,当国家命运系于一举的淝水大战正在激烈进行之际,却在家里跟客人下围棋。不是他不关心国事(谢安是这场战事的决策人),而是一旦紧张失态,就不够潇洒,不够风度了!这跟嵇康所写的骑射场面,从人生境界上说,是相通的。所以我说这诗不仅是写嵇喜。何况,嵇喜是个文士,能不能骑快马还是个问题。

后一首(其十四)的表层意义,是想像嵇喜在行军休息时领略山水之趣的情景,同时借此写出自己所向往的游乐于天地自然之道而忘怀人世的境界。开头两句,说军队(徒,原指步卒)在长着兰草的野地上休息,把马放到开着野花(华,通“花”)的山坡上进食。兰圃、华山,都是为了衬托人物的漂亮,同“丽服有晖”的意义差不多。魏晋士人是爱漂亮的。而后写主人公的各种活动:他时而在空旷的草泽上射鸟(皋,草泽;磻,在箭尾系小绳和击石以射鸟),时而在长河边垂钓,时而又弹起五弦琴,而目光却追随着大雁流向天边。“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二句最为后人称道。它通过二个同时进行的不同动作,巧妙地描绘出虚静澄明、物我两忘的精神状态,这本来是很难表现的。诗中人弹琴,却并不专注于琴,只是随意拨弄(所以叫“挥”),让音乐自然地流出;他注目于归鸿,却又不是关切这鸿鸟,从它们身上联想到什么,只是随意地放眼远望。二个动作是彼此否定的,因而显得意无所属;又是相互关联的,都是心境恬淡自然的表现。魏晋人常用的“神情萧散”这个评语,在这里最为切合。

无论弋射、垂钓、弹琴、望鸿,目的都不在其本身,而在领略山水中的妙趣,从中体悟天地之道。老庄的“道”又叫“太玄”,确是个玄虚的玩艺。一定要说,只好勉强地说:那是呈现于万物兴衰流转之中的永恒的宇宙生命,它是我们能够体味而不能表述的。诗接下来就这一点加以申发、议论:一抬头一低首,随意四望,都有所领会,心思游乐于“太玄”。但这种领悟既难以、也无须用语言表达。《庄子》中不是说吗,筌是用来捕鱼的,得了鱼也就忘了筌;言是用来表意的,得了意也就忘了言。结末二句还是用《庄子》的典故:有个叫匠石的人,能挥斧如风,把别人鼻尖上一点点白粉削得干干净净,但只有郢地的一个人敢于让他削,郢人死,匠石之技便再无演试的机会。二句的意思是:主人公(作为赠诗来看,是指嵇喜)对道的领悟已经到了神妙境地,即使想说些什么,也没有够格的对手。看起来,这好像是表述无人对谈的遗憾,其实这二句同上二句一样,都是表现一种独得于心而超然世外的化境。游乐于大道的人,是自由的,也是彻底寂寞的。唯其如此,他们才潇洒脱俗,风度不凡。

嵇康是一位思想深邃的哲学家,写诗则非其所长,往往议论太多,陷于枯涩。但这二首却没有上述的毛病(至少不严重),诗中的形象称得上鲜明生动。前一首中的人物凌厉奔飞而闲逸自由,后一首中的人物恬然自得而情思旷远,具有诗歌特有的感染力。所谓“魏晋风度”,颇有些微妙,不易讲清楚,在这二首诗里,至少是写出了一些特征,值得仔细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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