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李日华
古人称韵士必曰有林下风气,然惟松竹桄榔乃得称林,其他臃肿支离各自傲兀者不与焉。顾竹之生江湖滨者琐细欹斜,其在岩崖窟穴者孤挺无伴,俱非林下。成林之竹,止吴越有之。绘者欲写全林,恐难位置。即全竹根梢俱露者亦无妍态。余友鲁孔孙天资高亮,神用沉郁,居恒袪俗自恣,走入林中,浥其飒爽之气,兴到一呼,墨君登案,疏浓单复,无不尽意。但不作全竹,止以斜梢侧叶遮露于石坳树底,此如半面低眉,美人无限生趣溢出楮间,可谓居多竹之乡而工于选胜者矣,斯真不负林下风气哉!
——《紫桃轩杂缀》
自曹魏时代有竹林七贤以来,竹与文人韵士便结下了缘分。未有韵士时,竹并不见得清奇,与“臃肿支离,各自傲兀者”没什么区别,有了七贤,竹子的精神才日益显得突出。这段缘分可以说是彼此倾慕、互相发现的。
中国画中竹子占有重要地位,历代画竹者所求实非竹之外形,而是竹之精神,所谓“劲挺振奇节,萧疏拔俗形”。所以,“琐细欹斜”者,“孤挺无伴”者,虽无一而不是竹,但俱无飒爽之气,故不足以取材。作者是深爱竹者,自己工墨竹,且生于多竹之乡,其推举成林之竹正显示了对竹的深切理解。
然而取材正确并不一定就能画出竹下风气,即使画得“全竹根梢俱露”,无一遗漏,也无所裨益,反而离真竹更远,画竹的真正秘密在绘画者本身。画者身上要有竹气,要能神与竹游,意与竹会,精神协契,临纸胸有成竹,一气呵成,这样才会“疏浓单复,无不尽意”,似与不似,全成妙意,皆有神趣。这种功夫唯有身怀林下风气者才能做到,“断断非尘襟俗韵所能摹肖”。中国画的精粹、灵魂、诀窍其实都在于此。既然竹林就是韵士,韵士神同竹林,写生者倘若非韵士之流,如何能得竹之神韵?因此画竹又是画自己。
此文中评论的鲁孔孙即以此种精神作画,所以深得作者赞赏。他的特点在工于位置,“不作全竹,止以斜梢侧叶遮露于石坳树底”,半遮半露,体现出了一个“隐”字。林下风气者即不受羁绊、隐啸山林的名士之风,“欲向山林夸气格,无非倔强与萧疏”,所以全竹不如半竹,正枝不如斜梢,加上石坳树底相衬,创造了一个山林旷野的气氛,故意蕴无穷。位置的取舍不只是个技巧问题,没有精神会通的过程,决难获得,可见作画者也是一个深识林下风气的人。
解竹者方能画竹,识画者方能评画,有林下之风才能作此林中写生。中国画之所以在世界绘画林中别树一帜,备受青睐,原因恐怕就在画卷中的无限人格魅力,其引起世界各国画迷的共鸣与倾慕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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