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冲画柳燕·江湜
柳枝西出叶向东,此非画柳实画风。
风无本质不上笔,巧借柳叶相形容。
笔端造化真如此,真宰应嗔被驱使。
君不见昔年三月春风时,杨柳方荣彦冲死,寿不若图中双燕子!
彦冲,即刘彦冲,字咏之,原籍四川,寄寓吴门,是清代著名画家,工山水人物花卉。江湜乃其生前友好。彦冲殁后,诗人有多篇悼亡之作,本诗也是其中之一,赞叹画家的奇绝天分之后,又慨叹其年寿不永。
诗的前四句赞叹画家的才情。从题目可知,直接咏写的对象乃画家遗留的柳燕图,画面是春柳春燕。前四句未及燕子,主要就柳叶下笔,但并不是咏写画面的柳条如何娇媚,而是渲染画家借有形的柳摹写无形的风这一奇巧构思。“柳枝西出叶向东”,点出枝的伸展方向与叶片的张开角度不谐;“此非画柳实画风”,点出枝叶东西异向的秘密。“风无本质不上笔,巧借柳叶相形容”,点明风本无形,只有借助有形的柳才能表现出来,这颇合艺术实际,不愧为画家的知己。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对中国飞天的造型很感兴趣,认为我国古人借人物衣褶飘飘的形象表现凌空飞舞的情景,比西方在裸体的天使背上直接画出翅膀表示飞行显得更巧妙、更合理。图画作为造型艺术,很难表现抽象的事物,只有凭借巧妙的构思,才能在有形的物象中表现深层的寓意和难以状写的事物。这一评赏也透露出诗人的细心,如果他是马马虎虎的观众,怎能看出枝叶异向这一细节来?唯其既是内行,又很细心,这才能体味出画家友人的匠心所在。而其画家友人又确实精细,巧妙地摹写出常人难以表现的内容。
诗的后五句惋惜画家的早逝。全诗咏写柳燕图,前四句侧重写柳,显示画家的才情;后五句侧重写燕,喻写画家的短命。画家的去世,本是病天,诗中却说成是由于天公的妒嫉。“笔端造化真如此,真宰应嗔被驱使”,承上启下,既突出了画家才情之巧,又刻画出天公的妒意,暗点画家的死因。“真宰”,主宰世界的上苍真神。友人的死本是极哀苦之事,将友人之死看作触天公之忌,则使怀友的哀伤稍得慰藉,并对友人的才情作了进一步的推许。引起“主宰”的嗔怒而死,岂不比寻常的去世浪漫得多,动人得多?尽管如此,丧友的悲苦仍难以压抑,后几句便慨叹友人死在春风三月时,寿命竟比飞燕还短。一推之后又一挽,点明不平凡的死也不能令人平抑愤懑,造物的不公委实令人心痛。即或“真宰”不怀妒嫉,但不赐才人长寿,岂不也引人不平?可叹世上的事难得完满,有寿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寿。天公何以如此不仁,不肯令人世多一些美满呢?的确令人怅叹。诗虽收束了,诗人的心潮却并未平伏,而且引得读者也泛起感情的波澜,在品味人生与造化的神奇与复杂。人寿有尽,人生无涯,辞世者能活在友人的心中,也算是寿命的延伸吧?人生果能得到知己,岂独生前满足而已;知己又何必生于同时,才人的作品能勾起后人的怀想,不也是生命的延续吗?
诗人与画家相知极深,相知的纽带正在于画家的作品。诗人有多首诗作追悼亡友,而且都与画幅相关,除本篇外,另如《典衣买彦冲画一幅赋诗解嘲》、《彦冲画两雁为稚苹所藏邀余题诗》等,莫不如此。在这种深深的哀伤中,实也有自挽之意,犹言友人虽然去世,他的作品还能被我赏爱;自己百年之后,是否有此幸运呢?他临终遗言,谓碑碣应刻“清故诗人江弢叔之墓”,仅想以诗名传后,除有对生平沉于下僚,郁郁不得志的愤慨外,主要是想凭诗作与后人结为隔代知己。这种心理,文学艺术家多有之。苟有知我者,穷达何由挂怀,寿命长短又何必计较呢?惟其不敢肯定后世定有知己,这才在心中有所郁闷,对友人的早天格外伤感。读此诗,诗人的追悼怀念之情,实不仅令人想到他与画家的友谊,而能引发读者深沉的人生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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