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一家效益很好的大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有两套住宅,全都装修得相当豪华。儿子当海员,女儿在外贸部门工作,收入都不错。家里积蓄丰厚,即使称不上是富翁,也稳居富裕家庭之列。然而他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穷,最后发展到以老婆的名义注册一个公司,从周围比他穷得多的朋友们的身上诈骗了几十万元。事败毁了自己和儿子的前程,成了一个真正的穷鬼。
贪婪者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心穷。心穷是真正的穷,穷到了底却穷不到头,穷此一生还会遗传给后代。不信请听听我们周围一片片的哭穷声——没有奖金呀,经费不足呀,快混不下去啦,工资发不出来啦……缺钱,缺钱,缺钱!有些单位亏损乃至倒闭确实因为有无法抗拒的客观原因。但也不能不承认有些企业的头头成天嘴上喊穷,自己活得可不穷。他们不管企业的死活,上任伊始先给自己买车、买房,派自己出国考察,把儿女安插到要害部门大捞特捞。因此工人们骂:“工厂难过年年过,厂长过得还不错。”“工人玩儿命干,挣了几十万,买个乌龟壳,坐着王八蛋!”这些人心如饿狼,前狼尚未吃饱就被调走,再上来一只更饿的狼。那只吃了半饱的狼到别处变成一只新的饿狼,于是有些企业老是摆脱不了狼的血盆大口。他们喊着穷,吃穷,穷糟!
哭穷哭得最凶的人不一定就是穷人。这叫心穷的人吃穷人,由此在制造新的贫穷。
还有经商运动。经商不足为怪,但是在中国居然形成了一个全民从商大潮,这就奇了!从知识分子到机关干部,纷纷往海里跳,仿佛跳下去就能成时髦人物,不下海就活不下去了。其实谁的家里也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盖因心穷。不论在什么场合,是一些什么人物的聚会,不出10分钟准保要谈到钱,而且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关心经济问题。在某大学的课堂上,讲课的和听课的腰里都挂着BP机,吱吱声此起彼伏,大家出出进进。这究竟是活跃的商业新气象,还是表达了心对金钱的饥渴?
正是这种心的饥渴使金钱很容易就操纵了一场场近乎全民性的倒钱运动,如:炒股票、造假品、五花八门的欺骗。无法统计全国有多少骗子,使用了多少骗术,欺骗了多少人,几乎每天都可以从报纸上看到有关这类案件的报道。数年前我曾想积存这方面的资料,看看骗术到底有多少种,后来材料多得无处堆放,只好作罢。
当代人心穷的急切心态到了国外就更明显。相当多的中国人出国后的小气、猥琐、贪小便宜出洋相,恐怕是世界闻名的。其实能够出国的人大都不是寻常百姓,他们在国内的收入和国内的物价相比,决不会是世界上最穷的一群,为什么身上的穷气能穷出国门,穷向世界呢?要知道西方人接待中国人有时会更小气,当花的钱则花,不当花的钱一分也不多花。而且工于心计,精打细算,吃小亏占大便宜,猛敲中国人的竹杠,狠吃中国人的大头,他们还落个富裕、发达的好名声。中国人大手大脚,在国内招待外国人基本是大吃大喝,却落了一个不太好的穷名声。人家认为我们的大方是穷大方,是傻冒,是想要回扣;我们的小气是真小气,是贪婪,是穷兮兮。国人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
我的答案还是那四个字,皆因心穷。
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急于求富、羡富、谀富,贫而谄,富而骄,或夸大贫穷,或夸耀富有,同样都是心穷的标志。
古人讲“不患贫而患不安”,穷得紧张兮兮,坑蒙拐骗,穷得丢了人格失了风度、失了自尊和自信,什么事也不敢信,什么人都敢怀疑。我们真地穷到了这步田地?也许是穷怕了……
按理说能让穷人怕的事情不是很多,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喜欢怕这怕那,怕抢怕偷的是富人。有钱的人最怕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穷人,所以他们闹腾得最厉害。
时下的“心穷现象”使整个社会都染上了一股穷气,这对发展经济并无好处。当今世界弱肉强食,哪个发达国家有耐性倾听一个穷国申诉自己的不幸?富人跟穷人打交道或做买卖的时候总会心存戒备,格外小心,即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大街无人问”。人们喜欢说“本钱”、“本事”,有本才能赚钱,有钱才能做事。你成天穷兮兮的,心如饿鬼,谁敢招惹你?当然也不可像“大跃进”、“洋冒进”那样打肿脸充胖子,装富作态,那也是心穷的一种表现。
谁也不能否认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和富裕程度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提高。但许多人却处在一种身富心穷的怪异情态之中。这不是改革开放非经历的阶段,更不是我们民族的传统心理。我们的传统是守得住贫,耐得住富。贫而不拙,富而不贪。达不足贵,穷不足悲。欧阳修讲:“唐之诗人类多穷士”,“少达而多穷”。然而不论当时还是后代人,都觉得唐代的诗人们很富,即便他们身上钱不多心里却很富。富有的心灵放射出辉煌灿烂的光芒,李白固然可以豪唱“千金散尽还复来”,几乎在穷困潦倒中度过了一生的杜甫对金钱也有一种平静的情致和幽默:“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岑参甚至在囊中羞涩,欲饮无钱的情况下,仍可以和酒家开玩笑:“道旁榆荚青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哪有现代文人的钱包这么充盈而又活得这么戚戚不安、心浮气躁?
“心穷现象”也并非商品经济的必然产物。在美国有相当多的人从银行借款买房,债务要背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如果中途换工作搬家,要卖掉原来的房重新买房,又得背新债。也许终生都要背着债务生活,工作还不是铁饭碗,随时都有丢掉饭碗的可能。丢了老碗,再找新碗,他们活得快乐,对未来充满信心。连睡在地铁站里的流浪汉,眉宇间也有一种人的自尊,别人是不能对他们轻蔑的。不犯愁,不哭穷,不容别人轻侮,这是一种什么心态?1989年,神户一华裔作家请我吃饭,陪同的一位日中友协的官员将剩下的东西打包,当晚通过邮局寄给东京的家人,他说:“明天早晨家里人就可以吃到。我们收入不低,物价也很高,一般家庭平时很少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他做得自自然然,大大方方,我对此一点没有小气、穷气的感觉,反而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可见心态极端重要,心里不穷,对国家对自己充满信心,守财变成了美德,节约变成了大方。心里有鬼,即便一掷千金,也让人感到穷变态,小家子气。
足寒伤心,心穷则伤气损志。经济上的短期行为,文化上的媚俗倾向,社会对道德对见义勇为者的呼唤,都可以从“心穷现象”上去寻找答案。惟愿在经济上已经脱贫的人们,赶快进行心灵“脱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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