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年事已高,他们身体虽然都还可以,但毕竟,我希望父母尽可能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早在几年前,我就多次问父母,你们这一生有没有想做但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有没有希望完成的心愿?我非常愿意尽我所能,帮助你们完成。
父母说:“你那么忙,不打搅你,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我说:“你们是我的父母,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人,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用担心打扰我。”于是父亲对我说,他非常想去看看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河北的某个农村,他已经六十多年没有回去了。他还想回他的母校北京大学看看,他从北大毕业已五十余年了。
我告诉父亲,一定帮他实现这两个愿望,说完,父亲的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
父亲提出要求的当年,我就专门安排了10天的时间,陪他回了趟老家。他童年的伙伴大多数已离世,村子完全变了模样——他曾经玩泥巴的地方,和小伙伴一起游泳、抓鱼的地方,他爬过的枣树、他爷爷的房子都变了。
父亲在他爷爷的房前停留了好一会儿,告诉我他是爷爷的长孙,深得爷爷宠爱,有什么好吃的他一定是第一份。说着,父亲的神情中透露出孩提般的满足,我的眼前也呈现出父亲儿时的模样。听他说着家乡话,回顾着儿时发生的一切,我感到和父亲有了更深的连接。
父亲感慨地说,六十几年恍如一瞬,离开村里似乎是不久前的事。
父亲一直是村里的骄傲,我们请父亲当年的一位好友一起共进午餐,他婉言谢绝。我有些不解,后来知道,他脑中风后,吃东西时会经常掉饭,所以不愿前往。当时,我心里想,随着年轮的增长,人在吃饭时,口中不掉出饭来,都会变得如此艰难。年轻时,我们真的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什么,把很多的拥有都当成理所当然,抱怨和烦恼着有或没有的东西,直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它们的价值和重要性。我们自找苦吃的时候真的很多。
陪着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父亲,晚上住在亲戚家的土炕上,晚饭是自己家种的玉米,碾成面做的玉米糊。父亲喝着糊糊,那种满足感一口口都在了却他思乡的心愿。
从老家回来,我又带着父亲回到北大校园。记得小时候看到过父亲的一张照片,是在北大未名湖畔拍的,有着英俊面容的父亲,正捧着书本看书,我请父亲找到当年拍照片的地方,拿着书,又拍了一张同样的照片。父亲坐在那儿,胖乎乎的像个弥勒佛——岁月真是弄潮儿,一个青年才俊,几十年下来就变成弥勒佛了。
在北大,父亲参观了他曾经的宿舍,上课的地方,也回忆起很多往事。在父亲慢慢的讲述中,我知道了许多不曾知道的过往。如果用一个画面定格父亲在我心中的样子,就是一系列不同年龄、不同身材、不同神情专注读书的面容。
老家和北大之旅,似乎是父亲对他过往人生的总结和回顾,也是一趟了结过去种种情怀,放下牵挂之旅。这一趟下来,他似乎轻松了很多,可以把更多的念头放在今天和未来的计划上了。而对于我,我知道自己会少一些日后的内疚,多一点欣慰。
我也多次问母亲,她的愿望是什么,我能为她做什么?母亲一生乐善好施,是一个勤劳、忙碌、停不下来的人。她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她百年之后,我能把我的女儿,她唯一的外孙女——她唯一的牵挂照顾好。我问她,您究竟放心不下什么呢?母亲想了想,说:看到我女儿的成长历程和现状,她其实也不担心了。还有就是百年之后的事情安排,她一直想说,但又担心说身后的事使儿女不安,难过。我说,妈妈,其实把您百年之后的事安排好,对我们也是一种帮助,我们就不用躲躲闪闪,胡乱猜测了。
父亲在这方面很简单,说随母亲。和母亲一起讨论了日后在何处安身,并一起去看了几处墓地,让她感受一下,日后长居在什么地方会感到心安、舒服。我们一起探讨了从病重到长眠,母亲所希望的所有细节。
确实,和至亲至爱的人谈百年之后的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对任何人,如何离开这个世界,我认为比如何来到这个世界更重要。来到这个世界懵懵懂懂,是个偶然;离开,我们清清楚楚是必然。
让所爱的人离开的旅程,有计划有安排,有温暖有陪伴,随自己的愿,是一种爱,是一种更深层的爱。许多人在平常的日子里会爱孩子,爱爱人,爱朋友,爱亲人,但如何在一个人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爱他,就会变得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和所爱的人一起探讨、分担他的恐惧、担心,倾听他的愿望,会使我们彼此少留很多遗憾。有句话说:生前不孝,死了乱叫。其实是讲,因为没有事先的安排,会留下很多遗憾。
出生和离开,是人生的始终;相比于开始,如何善终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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