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是北京的早春,是鲜花盛开的时节。我去了一趟阜成门外的鲁迅故居。离着很远,就看见院内探出墙头的大片白色丁香花,如冠如盖,缤纷怒放——真的是满树缤纷满树花。丁香开得朴素,开得放恣,不像海棠,不像桃花,也不像桂花;海棠是一束、一束的鲜花;桃花很艳,艳且媚;桂花可以开得满城幽香,但金色的花藏在绿叶之中,深吸口气才能嗅到。
据说这两株白丁香是鲁迅当年亲手所栽,距今已有80多年了。查了一下资料,知道了白丁香的学名是Syringa oblate var. affinis Lingelsh,英文名White Early Lilac,庭院中常栽培的观赏植物。资料上还说,白丁香抗废气,适合在工矿企业种植。这就对了,北京污染严重,废气日益增多,据说在亚洲都市中排第一。好在白丁香不畏废气,仍然开得灿烂夺目。
还有鲁迅在《秋夜》一文中提到的两棵枣树:“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枣树院内还有,但不是当初的枣树,是后来补种的。讲解员很得意地介绍说,每年秋天收下枣后,还要给鲁迅的儿子周海婴送上一份。
在这里鲁迅还写了黑夜,散文就以夜为题,像《秋夜》和《夜颂》。鲁迅笔下的黑夜有些吓人:“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秋夜》)我们怕黑,我们更怕黑暗中的孤独。读了鲁迅后我们知道,黑暗中不光是我们孤独,一颗伟大的心灵也在黑夜里彷徨。但我以为,鲁迅写夜写得最好的一段,是写在厦门大学的夜色:
一粒黄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是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见自己的心音,四处还仿佛是——无量的悲哀……(《怎么写?》)
鲁迅的许多观点是国人所不喜欢的。比如,鲁迅还不喜欢京剧,甚至可以说是痛恨京剧。再如,鲁迅说过,对中国人来说只有两种可能:“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灯下漫笔》)一位学法律的朋友就此问道:“那么鲁迅把自己归入哪一类呢?”显然,这位朋友不喜欢鲁迅,至少是不喜欢鲁迅关于中国人的看法。只不过学法律的人比较思辨,争论时不必张牙舞爪、剑拔弩张,可以不动声色、旁敲侧击、暗藏玄机。
是的,将鲁迅归入哪一类都不甚恭敬。总不能说鲁迅不是中国人。说鲁迅耻于做中国人,那也不对。耻于做中国人就不是中国人了?耻于做中国人的人仍然是中国人,仍然是被归入做稳了奴隶或做奴隶而不得的类别。再者,都说鲁迅是爱中国的,爱中国却耻于做中国人,逻辑上不通,情理上也不通。我亲身体会到,攻击别人心目中的偶像比攻击本人还有杀伤力。我忽然醒悟,大家聚会讲讲黄段子是大智慧,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租界,鲁迅是住租界的啊,是特殊状态下的华人,不必面对两难的选择。租界好啊,鲁迅笔下的租界是这样的:“租界也有悠闲的处所,是住宅区……宽大的马路,碧绿的树,淡色的窗幔,凉风,月光……”(《秋野纪游》)
北京、上海是不同的风格,至少租界与皇城根是不同的风格。不过,鲁迅在上海的住宅区的陈设也被复制到了北京,就放在故居一侧的鲁迅博物馆内。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可能是与博物馆的名称有关,因为是博物馆,而不是鲁迅纪念馆,所以必须面面俱到,应有尽有。
鲁迅还有犯忌的,他最敬重的老师是日本人、仙台医学院的藤野先生。《藤野先生》一文中鲁迅是这样说的:“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鲁迅故居的东墙上挂着藤野先生的一张相片。故居只开东厢房,据说当时是女佣住的地方。正房和客房都锁着,不知道是出于保护文物的需要,还是为了图省事。我和我那时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只能躬身哈腰贴着玻璃窗往里张望。藤野先生那张相片我们是看见了,但隔得太远,藤野先生的容貌实在是看不清楚。
当时,儿子上小学六年级,已经学过《藤野先生》一文。我问他学后可有感想。儿子只记得文章中提到伙食好坏。看来《藤野先生》一文小学生看不太懂。但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让孩子看懂鲁迅,那是有点儿残忍了。写作中的鲁迅是走投无路,鲁迅笔下的中国也是走投无路。我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走投无路,当然也不希望他们所在的国家走投无路。不过,北京中、小学中午的午餐很差,不仅口味差,而且很脏,里面经常有尘土和杂物。我要向学校提意见,女儿劝我别提,说是提了也没有用,因为换一家送餐公司还是一样。可见,即便是到了今天,鲁迅的文章还是很有针对性的。我们这个民族是对自己孩子很坏的民族。长安街上放眼望去,香车名媛,川流不息。城内大、小餐馆宾客盈门,红男绿女吃得脑满肠肥,但却不能为自己的孩子提供一顿像样的午餐,而且大家麻木不仁,照样灯红酒绿,照样开小车污染空气,照样讲黄段子。鲁迅对我们的批评可能是刻薄了一些(其实应该说是“尖锐”),但那又有什么不对?鲁迅批评得那么尖锐,我们还不改呢。我们自己不思悔改,却要抱怨鲁迅过于尖刻,这是什么逻辑?
鲁迅故居的确切位置是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现在改为19号。故居一带圈成一个很大的园子,盖了大房子,大门口的牌子上写的是“北京鲁迅博物馆”——北京这边口气都比较大。不过,虽说是鲁迅博物馆,但里面又办了一些与鲁迅毫不相干的展览。
博物馆占地很大,其实没有必要。来参观博物馆的人并不多。博物馆似乎也并不十分欢迎参观者,下午3:30就停止售票了。两位老者说,他们是从太原来的。但保安并不为之所动,说是昨天新疆来的人过点了也没让他们进。保安说,这是文物局的规定。
博物馆内陈列的大多是照片,其实没有必要。来看鲁迅故居的朋友,对鲁迅的作品和生平大多是很熟悉的了,没有必要在这里看随处可以见到的照片。比较起来,还是上海的鲁迅纪念馆比较好,就是原来的联体别墅的三层小楼。在维也纳也去过一些故居,故居就是故居,没有必要改变其原貌。真是有心纪念鲁迅的话,应该多保留鲁迅故居所在胡同的一些原貌。何必如此铺张?我们这个民族,值得纪念的人并不多。鲁迅是值得我们纪念的人。但我们似乎并不真的纪念鲁迅,只是将其政治化、庸俗化、商业化。鲁迅生前大概不会想到,自己死后会被人供起来。
鲁迅故居院内还有一位匈牙利诗人的塑像。试想,如果我们在普希金的故居前竖一个鲁迅的头像,那是很怪异的事。我常想,现实中错误真要造成坏的结果,很少是一个人有错,而是许多人同时出错。匈牙利诗人的塑像放错地方也是这样,匈牙利首先就不该把他们的诗人的头像竖到鲁迅故居的门前。主人也不应该同意他们这样做,主管当局也不应该同意。这样的布局不伦不类。
故居大门上“鲁迅故居”四个字是郭沫若题的。鲁迅生前十分厌恶以郭沫若为主将的创造社的那批正人君子们。两边打过许多次笔仗。鲁迅是这样形容创造社的风气的:“而在创造社这一面纛之下的时候,却总是神气活现,好像连出汗打嚏也全是创造似的。”(《前记》)与鲁迅为敌无罪,也不是什么过错——鲁迅也需要对立面,如果没有对立面,鲁迅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但明知自己是鲁迅所不齿的人,却硬要为鲁迅的故居题词,那就是一件很无趣的事了,也是对死者的不敬。郭沫若本人未必愿意题词,但既然最高领导发话了,他也只好“欣然”命笔了。这样一来,真是一箭双雕,同时作践了两个人。死者不能说话,只能顺受,但生者也被作践了。
1956年10月,鲁迅墓迁址,扶柩者中包括周扬——鲁迅生前很厌烦的人。周扬表示他已经悔过,所以坚持要来扶柩。但鲁迅是否会原谅周扬,鲁迅是否会相信周扬是真的悔过,我们不知道。
总之,我有一个感觉,就是鲁迅生前受到攻击,死后更是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有人说鲁迅尖刻,但那是“正人君子”的感觉,正人君子读了鲁迅自然是芒刺在背。比如,鲁迅对创造社的那些干将们就很尖刻,说是“……革命文学家要年轻貌美,齿白唇红,如潘汉年、叶灵风,这才是天生的文豪,乐园的材料……”(《革命咖啡店》)
四处云游之后我才知道,中国人内心的痛苦并不是洋人可以说出来的——因为洋人就没有我们的痛苦,当然也就无从表达。但鲁迅懂,鲁迅是我们的代言人。自近代以来,还没有人比鲁迅更好地表达了中国人内心的痛苦。也有批评鲁迅尖刻的,但我以为那要看他对谁说话了。鲁迅的文章还可以是很温情的,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范爱农》《藤野先生》,还有《一件小事》。
除了北京,我去过广州、绍兴、厦门、上海,去过那里的鲁迅故居,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北京鲁迅故居庭院内的丁香花。林肯总统遇刺身亡后,美国诗人惠特曼写了一首长诗,诗句就叫《庭院内那最后盛开的丁香》。一般认为,悼念林肯的诗歌中,惠特曼这首诗写得最好。长诗是这样开始的:
当庭院内最后的丁香盛开的时候,
当夜空中那颗巨星过早地在西边陨落的时候,
我深深地志哀,但我知道春天总会回来。
春天回来,为我带来复活,
带来四季常开的丁香,还有西边那颗正在落下的巨星,
还有我对你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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