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傅今 【本书体例】
陆次云
陆次云(生卒年不详)字云士。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康熙十八年(1679)被荐参加博学鸿儒科考试,不中。后官河南郏县知县、江苏江阴县知县,有政声。工诗文,著述颇丰,笔记小说著作有《湖壖杂记》《北墅绪言》等。
宝婺(wù务)生,忘其名。顺治初,我师破金华,宝婺生夫妇相失散。生卧积尸中,得免死;妇行不知所向,为健儿所获。无何,健儿移师驻华亭,生觅耗于华亭,不可得。困乏无聊,坐叹于旅馆之侧。旅馆主人鉴其貌,怜而问之,生告以故。主人曰:“若识字乎?”曰:“识。”曰:“习会计乎?”曰:“习”。主人曰:“盍留我馆中?黝(xiāng襄)若事,而徐访尔妻,可乎?”生曰:“得如是,诚幸甚!”生入馆,悉代主人劳,主人逸甚,而业加盛,利倍入。主人有女,欲妻之,而未发也。
一日者,旭始旦,一人急遽趋而来,至馆饭。饭毕,酬值,急遽趋而去。生视其有所遗,启之,灿然白金五十金也。以告主人,俟其返。日亭午,其人复急遽趋而来,汗渍衣,息喘喘,详视几地,茫然也。生问之,曰:“觅遗金。”生曰:“遗几何?”曰:“金五十。”生曰:“何用乎?”曰:“持向营中往娶妇,失之矣,将奈何!”生曰:“金固在,还之于子,无苦也。”既出金,其人受金拜谢去。
越数日,失金者持二柬云:“蒙子还金,事谐矣,某日当婚。此婚,君所赐也,敬请主人与君饮卮酒。”生固辞,主人曰:“吾勿暇,而不可却也。”生秉主人之命,至期往。往见失金者之家,乃亦一善族也。日未晡,生闲步溪头,遥见一叶扁舟,半篙春水,中有翠袖云鬟之人,掩袖而坐,云载新妇至。生偶举目视妇,俨然故妻也;妇偶目视生,俨然故夫也。于是,生一恸而偃于碧草之上;妇一恸而伏于孤篷之中。
舟及门,促妇起,不能起也。问其故,曰:“适见一人如故夫,故伤悼欲绝耳。”问:“其人何若?”妇言其仪表衣冠,宛然生也。娶妇者急觅生,见生悲卧不能起,问其故,不肯言。固问之,曰:“适见一人……”语未毕,哽咽不能续。娶妇者憬(jǐng景)然曰:“我知之,是妇即君妇矣。君既得金,君之金矣;还金而赎妇,是天命我代君以完其偶也。君勿悲,吾感君义,敢不以此为报乎?”生难之,娶妇者请其主人以为主。主人曰:“还金者,义士也;还妇者,义不在还金下。娶妇而失妇,不可也;吾有女,当妻还妇者;所娶妇,当返还金者。”闻者咸以为然而两从之,更推主人之义,与二义士相鼎立。
陆子曰:“余读愚山学士《菟丝女萝》之篇,见有商山人失妇,为健儿妻,健儿亦失妻,为商山人妇,征途相遇,各易以归者,叹其奇绝;而宝婺生之遇更奇。乱离之际,镜破珠沉,不胜数矣!而健儿以不吝,使商山人认妇而得妻;彼还金者,亦犹是也。天乎,人乎?虽曰天意,而所以格天者,吾以为不在天也。”
(选自《北墅绪言》)
宝婺生的真名已经忘记了,顺治初年,清兵攻破金华,宝婺生夫妻走散了。宝婺生躺在死人堆里,才免于一死。他的妻子迷了路被清兵抓住了。不久,清兵驻进华亭。宝婺生为寻找妻子,也到了华亭,没打听到妻子的消息。他又困又饿,坐在旅馆门旁低头叹气。旅馆的老板见他的神态,出于怜悯之情,便问他为啥愁成这样。宝婺生便将夫妻走散的事告诉了老板。老板问:“你认字吗?”宝婺生回答:“认识。”老板又问:“你会算帐吗?”宝婺生说:“会”。老板说:“你何不留在我的旅馆,先帮助我做会计工作,再慢慢寻找你的妻子好吗?”宝婺生高兴地说:“如能这样,实在是幸运极了。”于是宝婺生就在旅馆里,帮老板经营生意。老板的担子轻松了,旅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兴隆,收入成倍增加。老板有个女儿,准备嫁给宝婺生,一时还没顾上说。
有一天,天刚亮,有个人急急忙忙到旅馆吃饭。吃罢饭付了钱,又慌忙走了。宝婺生见到他丢了东西,打开一看,白花花的五十两银子呈现在面前。宝婺生赶忙告诉老板,等丢银子的人回来后还他。中午,那人又急忙回到旅馆,衣服汗湿了,气喘吁吁,桌上地下仔细寻找,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宝婺生问他找什么。他说:“找丢失的银子。”宝婺生问他丢多少?他说:“五十两”。宝婺生说:“这些银子你准备干什么用?”回答说:“到兵营去娶媳妇。银子丢了,我还怎么娶媳妇呢?”宝婺生说:“你不要难过,银子我拾到了,现在还给你。”那人收到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了几天,那人拿来两张请柬,对宝婺生说:“感谢你还我银子,我过几天结婚,这婚事,你帮了大忙,到时请你同老板去喝杯喜酒。”宝婺生想推辞,老板说:“我没时间,到时你一定要去。”宝婺生听了老板的话,去参加婚礼,见丢银子那人的家,也是老实本分的人家。天快黑时,宝婺生到河边散步,远远地看见一条小船,竹篙轻轻点着清澈的河水,缓缓行驶,船上一个衣着漂亮的女子,低着头坐在船舱里,乃是新娘子到了。宝婺生望了一眼新娘,正是自己要寻找的妻子。新娘也朝宝婺生望了一眼,也认出是自己的丈夫。当时,宝婺生伤心过度,一头栽倒在草地上。新娘子也悲痛万分,栽倒在船舱里。
船到了丢失银子的那家门前,人们催促新娘赶快起来,新娘痛哭得不能起。新郎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刚才见到的一个人,象是我原来的丈夫,才伤心到了这种地步。”又问:“那人长的什么样?”新娘子说了那人的模样和穿戴,完全象宝婺生。新郎赶忙去寻找宝婺生,此时的宝婺生悲痛欲绝地倒在地上,问他原因,不愿说。经一再追问,才说:“刚才见到一个人……”还没说完,就伤心地再也说不下去了。新郎这才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这新娘子就是你原来的妻子。你既然拾到了银子,按理这银该你得,你却将银子还给我,让我买妻,这是上天让我替你夫妻团圆。你不要过度悲伤,我感激你还银子的情义,怎能不以此报答你呢?”宝婺生很为难。新郎只好请旅馆的老板做主。老板说:“拾到银子又还给别人,是义士;把新娘还给原来的丈夫的人,其品行和拾金不昧的人一样高尚。不过既然要结婚,又丢了妻子,这怎么能行呢?我有个女儿,愿意许给你做妻子;你的新娘子应该归还给还银子的人。”大家听后,都觉得是个好办法,都推崇老板与还银子、还媳妇的两位义士的品格一样高尚。
陆子说:“我读过愚山学士的《菟丝女萝》的诗,见诗中写着有个商山人失去的妻子,后来同一个军人结了婚,而这位军人丢失的妻子,却成了商山人的妻子。在路上突然相遇,互相把妻子还给了对方,大家都惊叹这是极大的奇事。如今宝婺生的遭遇就更不一般。当天下大乱时,夫妻失散不知下落的人很多,那位军人以他的高尚情操,使商山人夫妻团圆;而那拾金不昧的人,也同这一样。这是天意,还是人心呢?虽说是天意,然而之所以感动上天的,我以为还不在上天啊!”
《宝婺生传》的作者陆次云,生活于清朝初年,目睹了当时兵荒马乱造成妻离子散的悲惨情景。他对遭受兵燹之苦的广大百姓十分同情。因为他熟悉这种生活,又同情人民的苦难,所以,作品与众不同,在深刻揭露战争给人民带来的严重灾难的同时,又颂扬了人民在战争中,互相帮助,互相理解,共解危难的高尚品质。
描写悲欢离合,是文艺作品的常见题材,这篇小说借悲欢离合的故事,重点写普通老百姓的高尚情操和无私的精神,作品出自那个时代的官员之手,是很可贵的。
宝婺生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他知情重义、勤劳肯干、正直无私。在战争中,夫妻离散,妻子被清兵抓获。作品描写他寻找妻子,用了“觅耗于华亭,不可得”一句话。作者化费的大量笔墨,是写宝婺生的为人。在华亭,宝婺生举目无亲,被好心旅馆主人收留,并当了会计。在城市有事做,有饭吃,就有可能慢慢打听到妻子的下落。他当会计后,努力工作,“悉代主人劳,主人逸甚,而业加盛、利倍入”。读到此,一位善于经营,勤劳肯干的经营家的形象立在面前。
宝婺生为人本份,不贪钱财。在旅店做生意时,拾得银子五十两,马上“以告主人,俟其返”。拾银子的描写,是靠一个细节:“旭始旦,一人急遽趋而来,至馆饭,饭毕,酬值,急遽趋而去。”由于这位顾客表现不一般,是“急遽趋而来”,又“急遽趋而去”,引起了宝婺生的注意,发现了顾客“有所遗”。顾客急什么呢?急等着用这五十两银子去兵营娶媳妇。正是因为顾客心急有事,行动匆忙,才往往容易丢失东西。于是,宝婺生拾得银子的情节,就十分合情合理了。这一细节描写,揭示了宝婺生工作认真,办事细心,为人精明的作风。如果没有这种思想和态度,恐怕是不易发觉别人丢失的银子的。
宝婺生的拾金不昧,物归失主,是靠细节描写。“日亭午,其人复急遽趋而来,汗渍衣,息喘喘,详视几地,茫然也”。这是一位急切寻找失物的人的形象。有了失主,才能引出宝婺生的盘问,丢失的银子才能物归原主。寥寥几笔,表现了宝婺生的高尚品行,也生动、逼真地勾画了失主的形象。
拾金不昧,推动了故事发展,引出了失主到兵营娶媳妇的信息;拾金不昧,失主才有意请宝婺生喝喜酒的情节。于是,夫妻相认,在旅馆主人的帮助下,实现了破镜重圆。
小说的故事朴质,情节合理,人物的感情真挚,是这篇小说的特色。然而,这一切,又有赖于作家成功地运用了细节描写。
清人作笔记小说,往往好发议论,用议论再去说明主题,实现小说的教育作用,这是画蛇添足之举,本篇也存在这种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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