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情节
一、小说情节的内涵
小说情节,是指小说中表现人物关系、人物与环境关系及矛盾冲突,展示人物性格的生活事件,是构成小说的基本内容。小说人物的所作所为,只有通过情节才能具体地、连贯地、完整地展现。他们的各种遭遇之所以能引起我们的爱戴或憎恶,他们的品格之所以能引起我们的赞美或鄙视,他们的命运之所以能震动我们的心灵,这些都不是小说作者靠抽象的议论、主观的结论和主观的抒情能带来的艺术效果,而是由于作品中人物之间(或人物自身)、人物与环境之间的矛盾冲突所表现的具体行为造成的。这些矛盾冲突和行为构成了情节的主要内容,让读者从情节中看到了他们的遭遇和性格,并引起不同的情感反应。离开情节,就会失去小说讲故事的艺术特长,人物形象及性格就难以充分地显示。
情节在小说中对揭示人物性格和表现作者的创作意图起着重要作用,并直接关系到作品艺术性的高低。古今中外优秀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对客观世界的审美认识和反映,对主观感情的灌注和流露,都是以具体的、可感的艺术形象为媒介,通过丰富曲折、巧妙多变的情节而引人入胜。一个好的情节,往往会使读者感慨不已,经久难忘。《红楼梦》中林黛玉葬花、焚烧诗稿的情节让我们同情叹息;《水浒传》中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情节让我们拍手称快;《药》中华老栓讨人血馒头的情节让我们为之心痛;《牛虻》中亚瑟在刑场上指挥胆战心惊的刽子手向自己开枪的情节让我们的心灵震撼;《刽子手》中勒迦涅斯侯爵为了让儿子胡安尼多活下来反击侵略者,而答应侵略军让儿子作刽子手刀铡亲人的情节让我们惊心动魄;《简·爱》中罗切斯特在受伤后向简·爱表白爱情的情节让我们心向神往。这些例子都无一例外地说明了情节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因此,小说作者都十分重视情节的构思和安排。
二、情节发展的基本形态
现实生活是由各种社会条件、各种人事和各种环境有机组合而成的一个复杂的整体。情节的完整性,是以生活事件为基础,通过作者的想象、虚构,组成创造出的一个艺术整体。现实生活中的事件与矛盾有始有终,有一定的发展过程。小说情节的展开,也必然是有一定过程的,而这个过程表现出必要的完整性。作为小说故事所包含的情节(不是指故事中的某一个情节或情节片段),都有自己的开端和终结,其间的发展变化必然像现实生活中的事件一样,由不明显的量的变化向显着的质的变化发展。这样就自然地形成了情节在一般情况下所具有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不同的作者,对小说情节的发展有着不同的安排。小说并非都要按照故事的自然发展过程来安排情节,有不少小说采用倒叙的方式将故事中间的情节或结局的情节放到作品的开头,然后再将本应具有的开端情节以顺序或插叙的方式进行安排,这样,使情节产生悬念和富于变幻,往往能增加情节的吸引力。但小说对整个故事情节的安排,不管以什么方式安排,一般都应表现出情节的完整或相对完整,如泰戈尔的《摩诃摩耶》(节选)。
一
摩诃摩耶和罗耆波在河边的一所破庙里相见了。
她默默地用她那天生就有的庄重的目光望着罗耆波,目光中含有责备之意,意思是:“今天你怎么敢在这样一个异乎寻常的时刻叫我上这儿来?你敢于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我一直对你百依百顺罢了!”
罗耆波一向就有点儿怕摩诃摩耶,现在,她的目光使他完全心慌意乱了。他原来想好的要对她说一大篇话的计划只好放弃了。然而他总得马上说出为什么要约她来这儿啊。于是他匆匆忙忙地说道:“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去结婚吧。”不错,罗耆波这样一口道出了自己的心事;可是他私下里编出来的开场白没有了。他的言语显得非常乏味、唐突——甚至荒谬可笑。他说过以后,自己也感到着慌,可是没有力量再说几句加以补救了。这傻瓜!他约了摩诃摩耶中午到河边这座破庙里来,却只能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摩诃摩耶是名门之女,今年24岁,正当青春美貌的年华,像一座带有早秋阳光色彩的纯金塑像,像阳光那样宁静而光芒四射,还有着一副像白昼光辉一样的自由无畏的眼神。
过了一会,他回过头来向摩诃摩耶又投出恳求的眼光。她摇了摇头,回答说:“不,不可能。”
立刻,他的希望的殿堂倒塌了。他知道,摩诃摩耶一摇头,便是主意已定,人间谁也无法扭过她来了。摩诃摩耶家多少代以来就以名门望族的血统自豪——她怎么能同意下嫁给罗耆波这样一个家世低微的婆罗门呢?恋爱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外一回事啊。她现在终于明白了,是自己过去轻率的行动使得罗耆波怀有这样大胆的希望;她立刻准备离开这所破庙。
罗耆波了解她的心意,赶紧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最初她想对这个消息表示毫不在乎,可是她做不到。她想离开,她的脚不肯动。她平静地问道:“为什么?”罗耆波说:“我的东家从这儿调到梭那普尔的工厂去了。他要带我一起去。”她又默默地站了好半天,沉思着:“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也不能希望一个男子在我眼前终身做囚犯。”她于是略略张开紧闭的嘴唇说,“好吧。”这两个字听来简直是一声深沉的叹息。
说了这两个字,她转身刚要走,罗耆波猛然一惊,低声说,“你哥哥来了!”
她往外一看,看见她哥哥朝着神庙走来,知道他已经发觉他们的密约了。罗耆波怕摩耶被人误解,想从墙上破洞钻出去逃走;可是摩诃摩耶拉住他的手臂,用力拉他回来。帕凡尼查兰进了庙,只默默地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
摩诃摩耶看着罗耆波泰然自若地说:“好吧,罗耆波,我会到你家去的。你等着我吧。”
帕凡尼查兰一声不响地离开了神庙,摩诃摩耶也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走了。罗耆波呢?他茫然站着,好像被判处了死刑。
二
当天夜里,帕凡尼查兰给了摩诃摩耶一件深红色的绸纱丽,要她马上披上。接着他说:“跟我走。”谁也不曾违抗过帕凡尼查兰的命令,哪怕只是一个暗示,摩诃摩耶也不例外。
这一天夜里,兄妹二人走到离家不远的河边的火葬场。那儿有一间小屋,收容将要送去圣河边火葬的垂死的人,小屋里正躺着一个老婆罗门,在那里等待着死神降临。两人走近床边。屋子的一角有一个波罗门祭司。帕心尼查兰对他打了个招呼。祭司急忙收拾好举行婚礼要用的东西。摩诃摩耶明白自己要嫁给这个垂死的人了,可是她没有一丝儿反抗的表示。在这间被附近的两个火葬堆的微弱的闪光照亮着的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在喃喃地念诵经文的声音和垂死的人的呻吟声中,他们为摩诃摩耶举行了婚礼。
婚后第二天她就成了寡妇。她并不为此过于悲伤。罗耆波也是这样,她成为孀妇的消息并不像出人意料的结婚消息那样沉重地打击他。他反而有点儿高兴。然而高兴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二个可怕的打击完全把他打垮了;他听说那天火葬场要举行一场隆重典礼,摩诃摩耶要和她丈夫的尸体一起火葬。
就在这样一个时候,外面有人猛力推门。罗耆波忙把门打开。一个女人进来了,她裹着湿透了的衣裳,一幅长长的面幕遮住了整个脸庞。罗耆波一眼就认出她是摩诃摩耶。
他十分激动地问道:“摩诃摩耶,你是从火葬堆中逃出来的么?”
她回答道:“是的,我答应要来你家。我守信,我来了。可是,罗耆波,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我完全变了。只有我的心还是旧日的心。只要你提出,我还能回到火葬堆去。但是,你如果发誓永不拉开我的面幕,永不看我的脸,我就会在你家住下来。”
从死神手掌中夺回了她,这已经够了;此外一切考虑都不在话下了。罗耆波立刻回答:“在这儿住下吧,你爱怎么样都行。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了。”
摩诃摩耶说:“那么立刻走。我们到你的东家那儿去。”
罗耆波放弃了家中所有的财物和摩诃摩耶一起在暴风雨中出发了。风吹得他们直不起腰,被风卷起的砂砾像流弹一样打痛他们的身体。两人避开大路。在旷野里走着,因为恐怕路旁的大树会倒下来压着他们。狂风在后面赶打着他们,好像要把这一对青年赶离人间,推向毁灭。
三
读者千万不要不相信我的故事,不要认为这是虚构的,脱离现实的。在流行寡妇殉葬的年代里,据说的确发生过这一类的事。
摩诃摩耶被绑住手脚搁在火葬堆上,在指定的时刻点上了火。火焰窜上来的时候,正好起了狂风暴雨。那些来主持大典的人连忙逃进停放垂死的人的小屋,关上了门,大雨顷刻之间便把火葬堆扑灭了。这时摩诃摩耶腕上的绳索已经烧成灰烬,她双手能活动了。她忍受烧伤的剧痛,一声不响地坐起来解开脚上的绳索。然后她裹着那已烧去了一部分的衣裳,半裸着身子从火葬堆上站了起来,先走回家去。家中谁也不在,都去火葬场了。她点亮了灯,换上一件新衣,对着镜子看一下自己的脸。她把镜子掷在地上,沉思了片刻。然后她取出一幅长长的面幕遮住了脸,走到邻近的罗耆波家。这以后发生的事,读者已经知道了。
不错,摩诃摩耶现在的确住在罗耆波家里了,可是罗耆波并不快乐。其实不过是一层薄薄的面幕隔开了他们。但这面幕却是永恒的,像死亡一样,甚至比死亡更令人痛苦;因为死亡造成的苦痛,在年深日久之后,由于绝望,还可以逐渐消失;而面幕造成的隔离,却时时刻刻在粉碎活生生的希望。
这两个没有伴侣的孤独的人便这样在一起过了很久。
一夜,正是新月出现后的第10天,是雨季以来的第一次云开月朗。静寂的月夜像是坐守在入睡的世界旁边。那一夜,罗耆波也离开了床,坐着了望窗外。闷热的森林把一种特殊的香气和蟋蟀的懒洋洋的低鸣一同送进了他的房屋。他了望着,见到一行行黝黑的树木旁边,已经入睡的小池塘在闪闪发光,好像一个擦亮了的银盘。很难说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候会不会有清晰的思想。只有他的心朝着某一个方向奔驰——像森林一样送出一阵阵香气,像黑夜一样发出一声声蟠蟀的低鸣。罗耆波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在他看来:这一夜,一切古老法律都被抛在一边了;这一夜,雨季之夜已经拉开了自己的云幕;这一夜显得静寂、美丽、庄严,正像昔日的摩诃摩耶一样。他全身的热血奔腾汇合,涌向那一个摩诃摩耶了。
罗耆波像一个梦游人似的走进了摩诃摩耶的卧室。她已经睡了。
他站在她旁边俯身看着她。月光恰好照在她脸上。可是,多可怕啊!昔日熟悉的脸庞哪里去了?火葬堆的烈焰用它无情的贪馋的舌头舐净了摩诃摩耶左颊的美丽,留下的只有贪馋的残迹。
罗耆波吃惊得动了一下?一声含糊的叫声从他唇边溜了出来么?也许是这样。摩诃摩耶惊醒了——她看见罗耆波站在自己面前。她立刻把面幕遮上,昂然起立,离开了床。罗耆波知道霹雷要响了。他伏在她脚前,抱住她的脚,喊道:“饶恕我!”
她没有回答一个字,她走出房间时头也不回一下。她再也没有回来。哪儿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她的沉默的怒火,在那毫不留情的永别的时刻,给罗耆波的余生烙上了一道长长的瘢痕。
(选自泰戈尔《摩诃摩耶》,滑明达《外国文学作品赏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小说通过女主人公摩诃摩耶和男主人公罗耆波在恋爱婚姻上的悲惨遭遇,深沉地抨击了森严的等级制度和野蛮的殉葬制度,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凄婉悲惨的故事。作品以富于戏剧性的情节不断推进的形式,为读者构成了具有悲剧美的完整的生活图景。小说的三部分是按故事发生、发展至结局的顺序来安排的。第一部分,罗耆波向摩诃摩耶求婚,由于门第观念,遭到拒绝。同时让摩诃摩耶对罗耆波说的“你等我吧”,为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故事在这部分开始并形成了尖锐的矛盾冲突。第二部分,摩诃摩耶和垂死的老人举行婚礼,并于第二天殉葬。悲伤失望的罗耆波准备自杀,没想到从火葬中逃生出来的摩诃摩耶与他一起私奔。这部分也为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摩诃摩耶要求罗耆波发誓永远不拉开她的面纱。第三部分,摩诃摩耶蒙面和罗耆波生活在一起。作品借一个雨后月夜,让罗耆波发现了摩诃摩耶蒙面的秘密,摩诃摩耶因罗耆波没有遵守诺言而决然离去,情节的急转直下和结局的不可挽回,加深了男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作品在每部分中,都根据前面埋下的伏笔和承上启下的关键情节,自然绝妙地组成了和谐、完整的故事情节。
中外小说中,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在情节的完整性上体现为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样四个部分。有的作品为了扩大读者的想象空间,给读者留下思考的余地,作者并没有写出通常的结局,如马克·吐温的《中世纪的传奇》,他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后戛然而止,将结局作为悬念留给了读者,其书大概情节如下:
1222年,在德国克拉金斯坦采邑的古堡中,老男爵克拉金斯坦和他的独生女儿康拉德在进行一场重要而秘密的谈话,他告诉女儿他的父亲是老公爵,老公爵的爵位已由克拉金斯坦的哥哥乌利奇继承。
老公爵临终时规定,乌利奇公爵的爵位继承方法是:他们兄弟二人谁有儿子就由谁来继承。如果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只要乌利奇的女儿不失贞洁,由她来继承。如果她不能保持贞洁,而弟弟的女儿声誉清白,便由弟弟的女儿来继承。
克拉金斯坦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康拉德,乌利奇公爵在康拉德十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女儿康丝坦丝。刚生康拉德时,她父亲想了一个篡夺爵位的诡计,女儿是半夜生的,只有医生、护士和六个宫女知道,老男爵在一小时内把这八个人统统绞死,并且对外宣布生的是一个男孩儿。康拉德女扮男装,一直由他的姨母照顾,到现在已经28岁了。乌利奇已经年老,按法律应由“男孩”康拉德来继承公爵爵位。
康拉德的父亲对她讲了28年来的秘密以后,说“你的伯父要你去见他,把实权移交给你,但先不正式继承公爵爵位。你现在必须到他那里去,住在那里一直等到继承爵位。”他还告诫女儿康拉德说,“根据古老的法律,任何妇女在没有正式加冕之前,只要在公爵的宝座上坐一分钟,就要判处死刑。你要坐在首相的位置上处理国事,决不能坐到宝座上去。这一条你一定要牢记。”
康拉德公主坚决不同意她父亲的建议,她不愿与自己的堂妹去争夺公爵爵位,更不愿意采取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她希望恢复自己女儿家的本来面目,不愿意这样女扮男装去骗所有的人。但父命难违,康拉德只好到她伯父那里去。
乌利奇公爵见康拉德少年英俊,才貌出众,非常喜欢,便把管理国事的大权交给康拉德。
克拉金斯坦为给康拉德继承公爵爵位扫除障碍,破坏康丝坦丝的贞洁,派去一个年轻伯爵到宫中骗得了她的爱情和贞操,使她怀孕后逃走。
康丝坦丝爱上了堂兄(她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康拉德,死死缠着她,希望能很快同她结婚,康拉德无法摆脱而又说不出充分理由来拒绝。当堂妹把她逼得无法时,康拉德只有断然拒绝堂妹的爱情并从此不再和她见面,康丝坦丝对她由爱慕转为仇恨。
宫中传出康丝坦丝生了一个孩子的流言。在当时,未经神圣的婚礼而生了个孩子是要判处死刑的。老公爵委托康拉德全权审理,依法判处。康拉德百般推脱,公爵不允,她只好担当最高审判官的角色。
贵族法庭开庭审判,康拉德坐在首相的位子上正要宣判,大法官说:“不行陛下,你必须坐在公爵的宝座上才能宣判,否则便不合法。”
康拉德心中打了一个冷战,她尚未加冕,怎能坐公爵的宝座?她面容失色,内心惶惑,可是在成百名贵族的逼视之下,她又非坐上不可,再犹豫就会引起怀疑了。她镇定了一下,登上宝座,对康丝坦丝公主宣布说:“犯人,按照传统法律,你未结婚而生了孩子,应当判处死刑。但你如能供出你的同犯,把他交给执行吏,你就可以免除死刑。你现在应该说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审判庭极为寂静,空气非常紧张。
只见康丝坦丝公主慢慢转过身来,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指指宝座上的康拉德说:“就是你!”
康拉德觉得一阵寒气直入心肺。此刻,她跟她那混在人群中的父亲同时昏倒在地。
这里留下一个看来无法解决的矛盾:要否认康丝坦丝公主的指控,康拉德必须证明自己是一个女人;可是,如果暴露自己是一个女人,她未经加冕而坐在宝座上去审判一位犯了罪的公主,就必须被处死刑。
作者马克·吐温最后说:“下文如何,无论现在或将来,你在任何书中,也找不出答案来。”这篇小说在情节上具备了矛盾的开端、转折、发展以至高潮的各个部分,那没有结局的结局也是别开生面,正是这样的悬念结局给我们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和再创余地。
三、合情合理地安排情节
小说的故事情节是虚构的,但不允许胡编乱造。虚构情节的前提是艺术的真实,即是符合人的社会关系的本质、生活逻辑和事物发展规律的真实,这种真实体现着合情合理。小说情节的安排,必须做到合情合理,否则,不能使读者信服,更不能产生审美趣味和有益的启迪。
从普遍的审美情趣和阅读心理来看,读者喜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情节。这样的情节具有使读者怀着极大兴趣读下去的吸引力。那些读了开头便知如何发展,读了发展中的情节便知结局的作品,读者是不愿往下读的。有的作者为了满足读者的这种阅读心理,只是在情节上追求意外效果,而有悖于人物的性格、环境的特点以及事件发展的必然性,造成不合情理的虚假情节,反而使读者失望反感。中外的优秀小说,特别是长篇、中篇从开始到结局,大都有不少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情节;即便是短篇,也有不少情节,特别是其结局的情节也是很难预料而又合乎情理的。如欧·亨利的《警察与赞美诗》,主人公的各种遭遇都构成了读者的意外。
穷困失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苏比六次有意识地想要触犯刑律而都意外地未能惩罚,当他不再想做坏事,决心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却意外地入狱了。
应该说苏比在做六件事以前,小说一开始就给读者造成了意外。冬季即将来临,苏比因不愿到慈善机构去领难以维持生活的救济,而想干一点违法的事去监狱里住几个月。谁都不愿丧失自由去蹲监狱,而他愿去,这虽然出人意料,但对一个无家可归,不能维持温饱的穷人来说,想出如此下策又是合乎情理的。当他第一次在大餐馆想混饭吃而被赶出来,没有如愿进监狱,这个意外也是合乎情理的,因为有钱人进的大餐馆不是他那样的穷人能随意进入的;当他第二次进餐馆能混上饭吃,因为那是穷人可以去的小餐馆,侍者不叫警察而把他摔到人行道上,这符合小餐店打发白食者的“情理”,这次不能进监狱的意外也就成立;他砸坏商店橱窗还是不能如愿进监狱的意外,是因为在充满谎言、欺诈的社会里,警察不相信犯罪的人不逃跑反而在原地站定不动;他故意在警察跟前去调笑陌生女子也不能如愿入狱的意外,是因为那女子是个不愿报警而乐意请他喝啤酒的妓女;他在剧院门口故意大吵大闹“扰乱治安”,也不能如愿入狱的意外,是因为警察以为是大学生在庆祝球赛胜利而没去管他;当他公开拿走别人的伞,别人不叫警察反而溜掉,是因为那把伞来路不正,这次不能进监狱的意外也能让读者理解。这篇小说最大的意外也即最后的意外,是结局的情节。当苏比经过种种方式不能进监狱,在庄严优美的赞美诗的感召下,不愿再进监狱而决心重新做人的时刻,他被警察当成图谋不轨的罪犯送进了监狱。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局似乎显得不近情理,然而在当时法律只保护有钱人而不保护穷人,穷人受到歧视和无端打击的现实社会里,苏比终于进了监狱也就是合乎情理的了。
四、曲折多姿地安排情节
曲折多姿地安排小说情节,既是真实反映现实生活中人物关系及矛盾复杂多变的需要,也是小说艺术的需要。生活中的矛盾往往由多种因素构成,这些因素有客观的,也有主观的;有可知的,也有未知的;有必然的,也有偶然的;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等等。它们所起的作用各不相同,或起形成、扩大、激化矛盾的作用,或起分离、缩小、化解的作用。这些因素及作用构成了生活矛盾的复杂多变性。安排情节,要以生活矛盾的复杂多变为依据,使情节曲折多姿。跌宕起伏的情节形态常常表现在人物关系、命运的转折与事件的突变上,如人物由顺境转入逆境、事件由顺利转为挫折;人物命运由喜剧突变为悲剧,事件由成功突变为失败等,这些情况还可以反复交替,变化地安排为情节。这样的情节,既能多层次、多侧面地展现生活的矛盾和解决矛盾的过程,又能使人物性格与作品的立意得到真实、自然、深刻的体现;对读者而言,则能产生扣人心弦、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司汤达的中篇小说《法尼娜·法尼尼》在情节上表现的曲折多姿值得我们借鉴。
故事发生在1827年的罗马。一个春天的夜晚,大银行家B公爵正在举行盛大的舞会。十九岁的法尼娜郡主是舞会上最美的姑娘,舞会的皇后,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
舞会进行到午夜时,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新闻:一个被关押在城堡里的年轻的烧炭党人,刺伤了警卫之后,化装逃跑了,他本人也受了伤,警察正沿着血迹搜捕他。
舞会的第二天,法尼娜看见她的父亲(当然也是一个贵族)悄悄到四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去,行动诡秘,引起了她的注意。
法尼娜怀着好奇的心理,第二天设法来到四楼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那个神秘的小房间。她靠近窗户,看到房子里有一个年轻而极美的女人,确切点说,她看见椅子上搭着一件女人的袍子,袍子上沾满了血迹,一大块浸血的布盖在那女人胸脯上,显然她受了伤,正在秘密养伤。病人却没有看到法尼娜。
法尼娜忍耐不住,又一次去看望那个年轻人,这次她被受伤者发现了,法尼娜跪下来说:“我喜欢你,我一定对你忠实!”
从此,法尼娜几乎每天都要悄悄去看望那个人。那人告诉法尼娜,他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就是那个逃跑的烧炭党人,被关在地牢里一年多了。法尼娜见他伤势十分严重,便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治疗、护理。他们相爱了。那年轻的烧炭党人叫彼耶特卢,他在那间小房子里住了四个月,他们的爱情越来越深。法尼娜提出要和彼耶特卢结婚,她说,她会得到父亲的同意。可是彼耶特卢拒绝了,他认为结婚会妨碍他回到第一线去战斗。法尼娜太爱他了,便答应给他军火和金钱,支持他进行革命活动。
伤好以后,彼耶特卢就走了,回到了烧炭党人的队伍。他很快当选为烧炭党人的领袖,由于法尼娜提供了金钱和武器,运动发展得相当顺利。彼耶特卢准备召集一次重要的军事干部会议,研究发动武装起义问题。
法尼娜在烧炭党人准备武装起义的前夕,来到她的情人活动中心附近的别墅里,通过秘密联系,她见到了彼耶特卢。她发现她的情人把全身心都投入到革命斗争中去了,忘记了一切,甚至也忘记了法尼娜。彼耶特卢对她说:这次起义如果失败,他就离开烧炭党不干了,可以永远留在她身边了!这本来是随便说说的,可是在法尼娜心里却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她要永远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不让他再去冒各种危险。她趁彼耶特卢外出时,派了一个亲信密使,把她得到的参加这次军事干部会议的名单和住址,秘密报告给教皇大使红衣主教。她删去了彼耶特卢的名字。她想,她曾以大量金钱和武器支持烧炭党,她又是这样真诚地爱彼耶特卢,他是不会怀疑她的。
红衣主教根据法尼娜提供的名单,立即采取了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把准备与会的烧炭党人全部加以逮捕。
发生大逮捕的那个不幸的夜晚,法尼娜和她的情人住在别墅里。法尼娜心神不宁,内心非常矛盾。半夜时分,她的仆人(也是烧炭党人)来向彼耶特卢报告同志们被捕的消息,报告说:十九个人全部被捕,但在押解途中,逃跑了九个,一名跳井自杀;街道全部戒严,情况十分紧张。
第二天,彼耶特卢给法尼娜留下一个纸条就走了。纸条上写道:我去当局自首,我不能让同志们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未曾被捕而怀疑我是叛徒。他写道:“你要是爱我的话,想着为我报仇吧,铲除消灭出卖我们的坏蛋吧,哪怕他是我的父亲!”
法尼娜痛苦万分,但并不灰心,决定首先要设法救出自己的情人。她便匆匆回到罗马后,立即展开营救情人的一系列活动:她答应和公安大臣的侄儿订婚,条件是要这个人去窃取教会镇压烧炭党人的秘密情报和文件。她还混入公安大臣办公室亲自看了有关机密文件,得知教会已经指令公安大臣判处彼耶特卢死刑。她又化装进入公安大臣的公馆,用手枪威胁公安大臣,又用她的美貌诱惑公安大臣,要他设法释放彼耶特卢。公安大臣为法尼娜美色所迷,答应了她的要求。第三天,由教皇签字,特赦彼耶特卢。
法尼娜仍不放心,她得知押解彼耶特卢一行的队伍即将来到罗马附近一个城镇,便事先来到那里,运用她的影响,买通狱卒和教堂主事,让他和彼耶特卢秘密会面。他们见面了。彼耶特卢全身被捆在铁链中,她只能拥抱那冰凉的铁链。彼耶特卢感情淡漠,对她说:“你嫁了那个人吧,我是属于祖国的。”法尼娜把一小包钻石和一把锉刀给了他,让他在必要时设法逃走,用锉刀锉断铁锁,钻石做路费。他接受了,但是对她说:“我们永别了!”
法尼娜急于告诉彼耶特卢,为了他的自由,为了把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她都做了些什么。最后她向彼耶特卢说出了呈递黑名单的事,她想彼耶特卢一定会原谅她的。谁知彼耶特卢知道了这些情况后,愤怒得用捆着手的铁链打她,无情地痛骂她,扔掉了她的钻石和锉刀,自己走开了。这时候法尼娜才明白,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彼耶特卢和他的爱情,永远不会得到他的原谅。
法尼娜失望地回到罗马,很快地和那公安大臣的侄子结了婚。
这部中篇小说的副标题是《——教皇治下发现的烧炭党人末次密令的详情》。作品中的故事情节起伏跌宕,曲折多姿,富于变化。作者不断提出悬念,又不断解决悬念而提出新的悬念。在这个过程中,逐步交代事物的来龙去脉,逐步展示出人物的行为和性格。
小说通过曲折多姿的情节表现出了尖锐的矛盾冲突:爱与仇,享乐与风险,民族解放与个人的幸福,革命与叛变,生与死等。正是在这十分尖锐的冲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青年烧炭党人的光辉形象,也看到了法尼娜这个有着美丽的美貌,为爱情奋不顾身而又不择手段的人物的复杂精神世界。小说通过曲折多姿的情节,还深刻地显示出小说深广的社会意义。法尼娜和彼耶特卢的爱情悲剧,是争取民族解放的烧炭党人同以罗马教皇为代表的反动势力之间的生死斗争的反映,也可以说是意大利烧炭党人最后失败的政治悲剧的缩影。若没有曲折多姿的情节,我们是不能具体、生动、形象地看到以上一切的。这部小说的情节安排,对于我们的小说创作,不能说没有借鉴意义。
五、情节的独创性
情节的独创性,就是作者构思和安排的情节内容及表现方式既不同于前人的作品,也不同于自己之前的作品,是作者用新的感受和独特手法创造的情节。这种情节是人无我有,别开生面的。李保均在《小说写作》中讲到情节的独创性时指出:没有情节的独创性,就不可能写出好作品,在小说创作中,做到独创这一点并不容易,不少作品,存在着情节相似、雷同的毛病,作者不注意培养自己的独创性才能——这是文学创作最可宝贵的才能。这些作者在构思情节时,时常会出现一种妨碍独创性的干扰,那就是总在想:准备写的这一切,别人是怎样写的?成功的作家是怎样处理的?而很少考虑自己该怎样写,怎样处理。这是一种典型的模仿性构思和惰性思维。古人早就批评过这种状况。清代顾炎武说:“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得其皮毛乎?”“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要使小说的情节具有独创性,作者在构思情节时,就应该从创新的角度去考虑:我写这一切,与别人有哪些不同?哪些是我自己独到的感受及独到的表现手段?
独创性的情节与作家独特的生活经历和对生活的独特感受有着密切关系。刘心武的体会是:“所谓独特,就是基于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和生活感受……我越从自己的独特经历和感受出发,我的作品就越不会与别人雷同,也就越可能具备特点。”就是说,要从自己独特的个人经历出发,对自己熟悉的东西进行深入的挖掘,从中找出独特的情节。讲究情节的独创性,目的还在于更好地刻画人物性格。没有独创性的有表现力的情节,性格就可能是落入俗套的。雷同、摹仿他人的情节绝不可能塑造出与众不同的独特的个性。离开了独创的情节,就不可能塑造出新的人物形象。
要创新,就要善于回避已有的情节模式和构思线路。这就要求我们多读多看,了解创作信息。在思路和情节与别人撞车时,自己就要另辟蹊径。否则,自以为独创的东西,很可能别人早已写过。清人许印芳说:“凡我见闻所及,有与古今人雷同者,人有佳语,即当搁笔,或另构思,切忌拾人牙慧;人无佳语,我当运以精心,出以毕力。”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处处回避与别人的相同处,独创性便会脱颖而出。作家最忌评论者说他“像”谁,太像了,就失去了自己。当有人说契诃夫的作品有屠格涅夫的作品情调时,契诃夫幽默地反驳说:“这多么愚蠢!……我俩的不同就跟快腿猎狗和普通猎狗的不同一样。”强调区别,强调独特,对于情节设计尤其重要。我们常感到一些小说很有吸引力,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们的情节我们没有见过,十分独特。同样是写专制制度下愚昧麻木的民众,屠格涅夫的《做粗活的人和不做粗活的人》中,表现做粗活的人为给家里带来好运而要把绞死革命者的绳子弄到手的情节,与鲁迅的《药》中华老栓讨要浸透革命者鲜血的馒头给儿子治病的情节不大相同。尽管鲁迅在《药》的立意上受到屠格涅夫《做粗活的人和不做粗活的人》的启发,但《药》的情节及人物性格、形象却以其创新的艺术魅力震撼了读者。
还应该进一步指出,不能重复别人的,是不是可以重复自己的呢?有的作者,把自己已发表作品中的精彩情节和写法,变化一下,反复使用。这样使作者不能超越自己,不能写出更新更好的作品,同时,也让读者失去关注的兴趣。创作之意在于强调创新写作,只有具有认识和审美新意的作品才能受到读者赏识。因此,创作的内容和形式既不能与别人雷同,也不能重复自己。由于小说的内容多是由情节组织起来的,这种雷同最容易出现在情节上,从而影响小说艺术质量。这一点,我们应特别注意。
不过,还应该指出,在强调情节独创性的同时,要注意避免情节的猎奇和脱离人物、内容的标新立异。雨果的见解很对:“独创性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当作荒谬的借口。在文学作品里,构思越是大胆,创作愈应无懈可击,如果你要有与众不同的理由,你的理由就应该十倍于人。”独创性的情节应该使作品的思想内容和人物形象得到新颖独特而又理由充分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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