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
原道[342]
【原文】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343]。仁与义为定名[344],道与德为虚位[345]。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亦宜[346]。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347],则入于墨[348];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349],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350];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351];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甲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352]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各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以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353]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354],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355],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356]。”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乎其不胥而为夷也!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357],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358];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359]。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360],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释】
[342]原道:探求儒家道统之源流。
[343]足乎己:自己内心满足,心安理得。无待于外:不需要外界的任何帮助和劝慰。
[344]定名:事物固定的名称。
[345]虚位:空位,抽象的东西。
[346]煦煦:柔顺和好的样子。此处指只对亲近之人和顺。孑孑:孤独的样子,此处指行为特殊,与众不同。其小之也亦宜:他贬低仁义的内容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347]杨:杨朱,战国时卫国着名思想家,主张“为我”。
[348]墨:墨翟,即墨子,鲁国人,战国时着名思想家,墨家学派创始人。
[349]为孔子者:孔门弟子。乐其诞而自小:赞同其荒诞之说而自己贬低自己。
[350]赡(shàn):充分供应。器用:指工具。
[351]玺:玉制的印信。秦以后成为帝王专用印信的名称。权:秤砣。衡:秤杆。
[352]寂灭:即熄灭,系梵语“涅槃”的意译。
[353]饮之:让他喝水。
[354]治其心:指注意自己的思想品德修养。外:这里用作动词,遗弃、抛弃。
[355]天常:即所谓天伦,指封建社会中人际关系之总和,如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等伦理纲常关系。
[356]戎:古时汉族对西北各少数民族的通称。膺:抵挡,打击。荆:楚国。舒:楚国的一个小附属国。
[357]以之为己:即用先王之道来治己之身。
[358]由周公而上:指周公以前的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等。上而为君:以前这些人都是君主。其事行:他们可凭借权力贯彻其政治主张。
[359]不塞不流:佛、老之道不堵塞,儒家的圣人之道就不能流传。止:废止。行:畅行。
[360]人其人:让僧徒、道士还俗,恢复他们普通人的本性。火其书:烧毁佛教、道教的经书。庐其居:将佛寺、道观改做民房。
【译文】
广泛的爱叫做仁,联系实际去实行仁就是义,顺着仁义之道上进便是道,内心充满仁义而无欲于外人就叫德。仁与义是有确切含义的名称,道与德是没有实际内容的名称。因此道有君子之道与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与凶德。
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由于他的观念狭小。好比坐在里井看天的人,说天很小,其实天并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认为仁,把谨小慎微认为义,他轻视仁义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说的道,是把他观念里的道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观念里的德当作德,不是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说的道德,都是结合仁和义说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抛开了仁和义说的,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自从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后,秦始皇焚烧诗书,黄老学说盛行于汉代,佛教盛行于魏、晋、梁、隋之间。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归入杨朱学派,就归入墨翟学派;不归入道学,就归入佛学。归入了那一家,必然轻视另外一家。尊崇所归入的学派,就贬低所反对的学派;依附归入的学派,就污蔑反对的学派。唉!后世的人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听从谁的呢?道家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佛家也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研究孔学的人,听惯了他们的话,乐于接受他们的荒诞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说“我们的老师曾向他们学习”这一类话。不仅在口头说,而且又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关于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向谁去请教呢?人们喜欢听怪诞的言论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结果,只喜欢听怪诞的言论。
古时候百姓分为士、农、工、商四种,现在又加上僧、道成为六种。古时候施行教化任务的只占其中之一,如今占其中之三。务农的有一家,而吃粮的却有六家;做工匠只有一家,而使用器皿的却有六家;经商的有一家,而花钱的却有六家。老百姓又怎么能不贫困而沦为盗贼呢!远古时候,人民的灾难多极了。有圣人出现,教给他们互相依附、共同生存的本领。做他们的君主,做他们的导师,统领他们驱逐虫、蛇、禽、兽而让他们定居中原。冷了教他们做衣服,饥了教他们种庄稼。看到他们住在树上常常掉下来,住在野地容易生病,就教他们造了房屋。教他们做工,以使他们有器具用;教他们经商,使他们能互通有无;教他们问医求药,帮助他们不至于早亡;教他们葬埋死者、祭祀先人,以延长他们之间的恩爱;给他们制定礼仪,使他们懂得贵贱老幼的秩序;为他们创造音乐,来抒发他们心中的忧郁之情;给他们制定政令,来约束他们的懒散;给他们设立刑法,来除去他们之中的凶狠顽固者。百姓中有欺骗行为,就给他们制定符玺、斗斛、权衡来使他们诚信;有争夺现象,就给他们设城郭、军队来保卫他们。灾害来了使他们早有准备,祸患发生了要使他们进行预防。现今道家说:“圣人不死,盗贼就不会终止。剖了斗,折了秤,百姓就不会互相争夺了。”唉!这不过是懒得动脑罢了!假如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已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类没有羽毛鳞甲来抵御寒冷与炎热,没有尖爪利牙来猎取食物啊!所以,君王是发号施令的,臣僚是向民众传达命令的;民众是生产粮、麻、丝,制作器皿,交流财物,来供养君主和百官的。君王不发令,则丧失了君王的资格;臣僚不将君王的命令传达给民众,则丧失了做臣僚的资格;民众不生产粮、麻、丝,制作器皿,交流财物,以供奉君主长官,就要受到惩罚。如今佛、道二教的法则说:“必须抛弃你们的君臣,远离你们的父子,停止你们相互依存的办法,来求得所谓的清静无欲的境界。”唉!这些佛、道之徒也幸亏生在夏、商、周三代之后,没有被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等圣人所贬斥;他们没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正是他们的不幸,未能受到圣人的指正。
五帝与三王,他们的名号虽然不同,但他们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这些事情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同样是人类的智慧。现在道家却说:“为什么不实行远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像怪人们在冬天穿皮衣:“为什么你不穿简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们饿了要吃饭:“为什么不光喝水,岂不简单得多!”《礼记》说:“在古代,想要发扬他的光辉道德于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国家;要治理好他的国家,一定要先整顿好他的家庭;要整顿好他的家庭,必须先进行自身的修养;要进行自我修养,必须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须先使自己具有诚意。”可见古人所谓正心和诚意,都是为了要有所作为。现在那些修心养性的人,却想抛开天下国家,灭绝天性,做儿子的不把他的父亲当作父亲,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上当作君上,做百姓的不做他们该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对于采用夷狄礼俗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采用中原礼俗的诸侯,就承认他们是中国人。《论语》说:“夷狄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国的没有君主。”《诗经》说:“戎狄应当攻击,荆舒应当惩罚。”现在,却尊崇夷狄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教导之上,那么我们不是全都要沦为夷狄了?
先王教导到底是什么呢?广泛地爱大众叫做仁,联系实际实行仁叫做义,顺着仁义之路上进便是道,自己心里充满仁义而无欲于外人,就叫德。圣人的着作有《诗》《书》《易》《春秋》;圣人的办法是制礼、作乐、定刑、施政;圣人的百姓是士、农、工、商;圣人确立的人伦位次为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圣人教百姓穿麻布、丝绸衣服,住房屋,吃粟、米、果、蔬、鱼、肉。他们传布的道理简单明了,用它教化天下容易施行。因此,用它修养自身,则顺利而吉祥;用它对待别人,就博爱而公正;用它陶冶心灵,就和睦而端正;用它治理天下,就没有不适当的地方。所以活着心满意足,死时得以善终;祭祀天神而天神降临,祭祀祖宗而祖宗享供。若有人问:“这种道,是什么道呢?”回答说:“这是我说的道,不是前面说的老、佛之道。”尧将此道传给舜,舜将此道传给禹,禹将此道传给汤,汤将此道传给文王、武王和周公,文王、武王和周公又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没有再传了。荀况与扬雄,选择得不精确,论述得不周详。自周公以上,都身居上位为君主,所以他们的措施能顺利推行;自周公以下,都身处下位为臣子,所以他们传播王道的言论能长久流传。
那么,怎么办才能使儒道获得实行呢?我以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须把和尚、道士还俗为民,烧掉佛经道书,把佛寺、道观变成民房。阐明先王的儒道以教导人民,使鳏夫、寡妇、孤儿、老人、残废人、病人都能生活,这样做也就差不多了。
【解析】
《原道》是韩愈一组散文“五原”中的一篇,除了《原道》,“五原”还有《原性》、《原毁》、《原人》、《原鬼》。“原道”就是探求“道”的含义。这里道的本源指的是儒家“仁义”的道。本文被认为是韩愈复古崇儒、攘斥佛老的代表作,最能体现韩文的特色。作者在文中提出了自己对“道”的理解,反对佛学“清静寂灭”之道。文中观点鲜明,有破有立,引证今古,从历史发展、社会生活等方面,层层剖析,驳斥佛老之非,论述儒学之是,归结到恢复古道、尊崇儒学的宗旨,是唐代古文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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