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

陈独秀

五方风土不同,而思想遂因以各异。世界民族多矣:以人种言,略分黄白;以地理言,略分东西两洋。东西洋民族不同,而根本思想亦各成一系,若南北之不相并,水火之不相容也。请言其大者:(一)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儒者不尚力争,何况于战·老氏之教,不尚贤,使民不争,以任兵为不祥之器①;故中土自西汉以来,黩武穷兵,国之大戒,佛徒去杀,益堕健斗之风。世或称中国民族安息于地上,犹太民族安息于天国,印度民族安息于涅槃②,安息为东洋诸民族一贯之精神。斯说也,吾无以易之。若西洋诸民族,好战健斗,根诸天性,成为风俗。自古宗教之战,政治之战,商业之战,欧罗巴之全部文明史,无一字非鲜血所书。英吉利人以鲜血取得世界之霸权,德意志人以鲜血造成今日之荣誉。若比利时,若塞尔维亚,以小抗大,以鲜血争自由,吾料其人之国终不沦亡。其力抗艰难之气骨,东洋民族或目为狂易;但能肖其万一,爱平和尚安息雍容文雅之劣等东洋民族,何至处于今日之被征服地位·西洋民族性,恶侮辱,宁斗死;东洋民族性,恶斗死,宁忍辱。民族而具如斯卑劣无耻之根性,尚有何等颜面,高谈礼教文明而不羞愧!(二)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家族为本位。西洋民族,自古迄今,彻头彻尾,个人主义之民族也。英美如此,法德亦何独不然·尼采如此,康德亦何独不然·举一切伦理,道德,政治,法律,社会之所向往,国家之所祈求,拥护个人之自由权利与幸福而已。思想言论之自由,谋个性之发展也。法律之前,个人平等也。个人之自由权利,载诸宪章,国法不得而剥夺之,所谓人权是也。人权者,成人以往,自非奴隶,悉享此权,无有差别。此纯粹个人主义之大精神也。自唯心论言之:人间者,性灵之主体也;自由者,性灵之活动力也。自心理学言之:人间者,意思之主体;自由者,意思之实现力也。自法律言之:人间者,权利之主体;自由者,权利之实行力也。所谓性灵,所谓意思,所谓权利,皆非个人以外之物。国家利益,社会利益,名与个人主义相冲突,实以巩固个人利益为本因也。东洋民族,自游牧社会,进而为宗法社会,至今无以异焉;自酋长政治,进而为封建政治,至今亦无以异焉。宗法社会,以家族为本位,而个人无权利,一家之人,听命家长。《诗》曰:“君之宗之。”③《礼》曰:“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④宗法社会尊家长,重阶级,故教孝;宗法社会之政治,郊庙典礼,国之大经,国家组织,一如家族,尊元首,重阶级,故教忠。忠孝者,宗法社会封建时代之道德,半开化东洋民族一贯之精神也。自古忠孝美谈,未尝无可泣可歌之事,然律以今日文明社会之组织,宗法制度之恶果,盖有四焉:一曰损坏个人独立自尊之人格;一曰窒碍个人意思之自由;一曰剥夺个人法律上平等之权利(如尊长卑幼同罪异罚之类);一曰养成依赖性,戕贼⑤个人之生产力。东洋民族社会中种种卑劣不法惨酷衰微之象,皆以此四者为之因。欲转善因,是在以个人本位主义,易家族本位主义。(三)西洋民族以法治为本位,以实利为本位;东洋民族以感情为本位,以虚文为本位。西洋民族之重视法治,不独国政为然,社会家庭,无不如是。商业往还,对法信用者多,对人信用者寡;些微授受,恒依法立据。浅见者每讥其俗薄而不惮烦也。父子昆季⑥之间,称贷责偿,锱铢必较,违之者不惜诉诸法律;亲戚交游,更无以感情违法损利之事。

或谓西俗夫妇非以爱情结合艳称于世者乎·是非深知西洋民族社会之真相者也。西俗爱情为一事,夫妇又为一事。恋爱为一切男女之共性;及至夫妇关系,乃法律关系,权利关系,非纯然爱情关系也。约婚之初,各要求其财产而不以为贪;既婚之后,各保有其财产而不以为吝。既上流社会之夫妇,一旦反目,直讼之法庭而无所愧怍。社会亦绝不以此非之。盖其国为法治国,其家庭亦不得不为法治家庭;既为法治家庭,则亲子昆季夫妇,同为受治于法之一人,权利义务之间,自不得以感情之故,而有所损益。亲不责子以权利,遂亦不重视育子之义务。避妊⑦之法,风行欧洲。夫妇生活之外无有余资者,咸以生子为莫大之厄运。不徒中下社会如斯也,英国贵妇人乃以爱犬不爱小儿见称于世,良以重视个人自身之利益,而绝无血统家族之观念;故夫妇问题与产子问题,不啻风马牛相去万里也。若夫东洋民族,夫妇问题,恒由产子问题而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⑧旧律无子,得以出妻。重家族,轻个人,而家庭经济遂蹈危机矣。蓄妾养子之风,初亦缘此而起。亲之养子,子之养亲,为毕生之义务。不孝不慈,皆以为刻薄非人情也。西俗成家之子,恒离亲而别居,绝经济之关系;所谓吾之家庭(My family)者,必其独立生活也;否则必曰吾父之家庭(My father's family);用语严别,误必遗讥。东俗则不然:亲养其子,复育其孙;以五递进,又各纳妇,一门之内,人口近百矣;况夫累代同居,传为佳话。虚文炫世,其害滋多!男妇群居,内多诟谇⑨;依赖成性,生产日微;貌为家庭和乐,实则黑幕潜张,而生机日促耳。昆季之间,率为共产,倘不相养,必为世讥。事畜⑩之外,兼及昆季。至简之家,恒有八口。一人之力,曷以肩兹·因此被养之昆季习为游惰,遗害于家庭及社会者亦复不少。交游称贷,视为当然,其偿也无期,其质也无物,惟以感情为条件而已。仰食豪门,名流不免。以此富者每轻去其乡里,视戚友若盗贼。社会经济,因以大乱。凡此种种恶风,皆以伪饰虚文任用感情之故。浅见者自表面论之,每称以虚文感情为重者,为风俗淳厚之征;其实施之者多外饰厚情,内恒愤忌。以君子始,以小人终;受之者习为贪惰,自促其生以弱其群耳。以此为俗,何厚之有·以法治实利为重者,未尝无刻薄寡恩之嫌;然其结果,社会各人,不相依赖,人自为战,以独立之生计,成独立之人格,各守分际,不相侵渔。以小人始,以君子终;社会经济,亦因以厘然有叙。以此为俗,吾则以为淳厚之征也。——即非淳厚也何伤·原载1915年12月15日《青年杂志》1卷4号,又见《独秀文存》卷一〔注释〕 ①以任兵为不祥之器:语见《老子》三十一章:“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是说看兵器为不吉利的东西,谁都厌恶,有道之人不轻易使用之。 ②涅槃:佛教用语,指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清净圆满的境界,即成佛。此处代指佛教。 ③君之宗之:出自《诗经·大雅·公刘》,意思是拥戴他成为周人的君长。此处指宗法制度的形成。 ④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出自《仪礼·丧服》,意思是日常生活所用如有多余则归宗族,不足则向宗族求取。此处指宗法制度的特点。 ⑤戕贼:伤害,残害。 ⑥昆季:指兄弟。昆为长,季为幼。 ⑦避妊:避孕。 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出自《孟子·离娄上》。不孝的情况有三种,其中以没有后代的罪过为最大。 ⑨诟谇:辱骂,责骂。 ⑩事畜:“仰事俯畜”的省略语。指侍奉父母,养育妻儿,维持一家生计。〔鉴赏〕 作为20世纪的风云人物,陈独秀的一生都在与当时传统的正统观念相抗衡,找寻其中的不妥之处,给予狠狠的批评。此文以进化论为思想武器,认为西方人讲征战、尚个人、重法治,中国人讲“安息”、尚家庭、重情感。陈独秀多角度地对比中西民族的素质,指出中国国民的劣根性严重阻碍了中国社会的进步。“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这是陈独秀作出的第一个论断。“战争”是广义的,不单指军事战争,也指精神上的“力争”意识。写此文前的一个月,他发表了《抵抗力》一文,指出,“万物之生存进化与否,悉以抵抗力之有无强弱为标准。优胜劣败,理无可逃。通一切有生物无生物,一息思存,即一息不得无抵抗力。此不独人类为然也”。在这优胜劣败的战场中,国民安心处于被奴役的地位,使国民养成以亡国贱奴自处的劣根性。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树立奋斗意识,使人人皆有“抵抗力”。他认为,美利坚力战八年而独立,法兰西流血数十年成共和,这同美、法的国民具有高昂奋进、力抗强暴的人格力量有关。他断言,“东洋民族性,恶斗死,宁忍辱”,这是儒、道、释等学说灌输的结果。道家尚守雌,儒家崇礼让,佛教说空无,极大地影响到国民性。陈独秀指出,“民族而具如斯卑劣无耻之根性,尚有何等颜面,高谈礼教文明而不羞愧!”为唤醒苟且偷生的国民而奋力疾呼。陈独秀作出的第二个论断是,中西民族存在着“个人本位”与“家庭本位”的差异。西洋民族重视个人自由、平等权利与幸福。他指出,中国的国民依然在为“累代同居”而自豪不已时,实际上是处于“宗法社会”的状态。国民安然地听从家长与皇帝的支配,“以家族为本位,而个人无权利”。由此造成了四种恶劣的后果:“损坏个人独立自尊之人格”、“窒碍个人意思之自由”、“剥夺个人法律上平等之权利”、“养成依赖性,戕贼个人之生产力”。要消除上述恶果,唯一的办法是“以个人本位主义,易家族本位主义”。陈独秀认为中西民族思想之差异的第三点是以法治、实利为本位与以感情、虚文为本位的不同。西洋民族重法律,东洋民族重感情,这是两个民族的根本差别所在。在西方,权利与义务绝对不因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发生变化。有了纠纷以后,即使夫妇之间的财产分割,也以法律为准绳。中国国民重视家族的血缘关系,以累世同居为无上荣光,因血缘关系而来的情感造成了民众“依赖成性”、“仰食豪门”的依附人格。“貌为家庭和乐,实则黑幕潜张,而生机日促”,“社会经济,因以大乱”。这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以情感为重的东洋民族的必然结局。西洋民族中,“人自为战,以独立之生计,成独立之人格”,由此“社会经济,亦因以厘然有叙”。从法治的角度延伸到人格,进而到社会经济,这样的分析虽说过于简略,诸多中间环节还有待推敲,但对当时已习惯于顺从的国民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国民的劣根性横贯在面前,陈独秀的反应是不因自小接受这样的教育就默不作声。过去的教育,只是让他更加明白了国民性改造的重要性。陈独秀是一个引领时代潮流的人物,他高举新文化的旗帜,带领着进步的新青年去开天辟地,创造历史。他挥动剪刀要剪去国民灵魂中的劣根性,宣传西方进步的思想潮流。陈独秀以为,中国之所以沦落到现在的地步,根本原因在于中国整个民族的“抵抗力”都过于薄弱。要唤醒这一代人,怒骂痛斥是不够的,必须有一场暴风雨似的洗礼,雷霆电闪般的震撼。清醒着的陈独秀,以自己缜密的思维和广博的见识,在对东西方民族文化分析的过程中,发现了泱泱中国如此易被驯服的重要原因是国民的劣根性。寻找到去除这些劣根性的方法,才有了他此后半生所有的所作所为。他积极学习西方的文化,在明白西方模式不完全适合中国社会后,又将目光转向马克思主义。陈独秀的这篇文章,是他思想开始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陈独秀在文章中频繁地使用了“本位”这一概念,东西民族在文化上有不同的本位,也就是说东西文化是性质上各异的文化。本位的本义是指造硬币时所用金属的成色与重量应有的标准,后延伸为事物的根本和源头。陈独秀对东西文化所作的划分,有着过于简单与绝对化的弊病。试想哪一个民族文化中没有法治的因素·就是原始部落也有习惯法呢!即使在中国,一旦统治者把制订过的法律糟蹋了,人们还得数落一番。慈禧太后把六君子立斩于北京菜市口,而置已有的《大清律》于脑后,人们不是照样指责吗!同样也不能说西方人不看重家庭,中世纪传下来的族徽,其后人至今还是很珍惜且津津乐道呢!以东西文化为“水火不相容”,毫无共同之处,而无视人类文化中的普遍性因素,是本文的不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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