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散文·陆机》原文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汉魏六朝散文·陆机》原文鉴赏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1,窃有以得其用心2。夫放言遣辞3,良多变矣4。妍蚩好恶5,可得而言。每自属文6,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7,文不逮意8。盖非知之难9,能之难也10。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11,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12,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13。至于操斧伐柯14,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15,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尔16

伫中区以玄览17,颐情志于典坟18。遵四时以叹逝19,瞻万物而思纷20。悲落叶于劲秋21,嘉柔条于芳春22。心懔懔以怀霜23,志眇眇而临云24。咏世德之骏烈25,诵先人之清芬26。游文章之林府27,喜丽藻之彬彬28。慨投篇而援笔29,聊宣之乎斯文30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31,耽思傍讯32,精骛八极33,心游万仞34。其致也35,情瞳昽而弥鲜36,物昭晰而互进37,倾群言之沥液38,漱六艺之芳润39,浮天渊以安流40,濯下泉而潜浸41。于是沈辞怫悦42,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43,浮藻联翩44,若翰鸟缨缴45,而坠曾云之峻46。收百世之阙文47,采千载之遗韵48,谢朝华于已披49,启夕秀于未振50,观古今于须臾51,抚四海于一瞬52

然后选义按部53,考辞就班54。抱景者咸叩55,怀响者毕弹56。或因枝以振叶57,或沿波而讨源58,或本隐以之显59,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60,或龙见而鸟澜61,或妥贴而易施62,或岨峿而不安63。罄澄心以凝思64,眇众虑而为言65,笼天地于形内66,挫万物于笔端67。始踯躅于燥吻68,终流离于濡翰69。理扶质以立干70,文垂条而结繁71。信情貌之不差72,故每变而在颜73。思涉乐其必笑74,方言哀而已叹75。或操觚以率尔76,或含毫而邈然77

伊兹事之可乐78,固圣贤之所钦79,课虚无以责有80,叩寂寞而求音81,函绵邈于尺素82,吐滂沛乎寸心83。言恢之而弥广84,思按之而愈深85,播芳蕤之馥馥86,发青条之森森87,粲风飞而飙竖88,郁云起乎翰林89

体有万殊90,物无一量91,纷纭挥霍92,形难为状93。辞程才以效伎94,意司契而为匠95,在有无而僶俛96,当浅深而不让97。虽离方而遁圆98,期穷形而尽相99。故夫夸目者尚奢100,惬心者贵当101,言穷者无隘102,论达者唯旷103。诗缘情而绮靡104。赋体物而浏亮105。碑披文以相质106。诔缠绵而凄怆107。铭博约而温润108。箴顿挫而清壮109。颂优游以彬蔚110。论精微而朗畅111。奏平彻以闲雅112,说炜晔而谲诳113。虽区分之在兹114,亦禁邪而制放115。要辞达而理举116,故无取乎冗长117

其为物也多姿118,其为体也屡迁119。其会意也尚巧120,其遣言也贵妍121。暨音声之迭代122,若五色之相宣123。虽逝止之无常124,固崎锜而难便125。苟达变而识次126,犹开流以纳泉127。如失机而后会128,恒操末以续颠129。谬玄黄之秩序130,故淟涊而不鲜131

或仰逼于先条132,或俯侵于后章133。或辞害而理比134,或言顺而义妨135。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136。考殿最于锱铢137,定去留于毫芒138。苟铨衡之所裁139,固应绳其必当140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141。极无两致142,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143,乃一篇之警策144。虽众辞之有条145,必待兹而效绩146。亮功多而累寡147,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绮合148,清丽芊眠149。炳若缛绣150,凄苦繁弦151。必所拟之不殊152,乃闇合乎曩篇153。虽杼轴于予怀154,怵他人之我先155。苟伤廉而愆义156,亦虽爱而必捐157

或苕发颖竖158,离众绝致159。形不可逐160,响难为系161。块孤立而特峙162,非常音之所纬163。心牢落而无偶164,意徘徊而不能揥165。石韫玉而山辉166,水怀珠而川媚167。彼榛楛之勿剪168,亦蒙荣于集翠169。缀《下里》于《白雪》170,吾亦济夫所伟171

或托言于短韵172,对穷迹而孤兴173。俯寂寞而无友174,仰寥廓而莫承175。譬偏弦之独张176,含清唱而靡应177

或寄辞于瘁音178,言徒靡而弗华179。混妍蚩而成体180,累良质而为瑕181。象下管之偏疾182,故虽应而不和183

或遗理以存异184,徒寻虚以逐微185。言寡情而鲜爱186,辞浮漂而不归187。犹弦么而徽急188,故虽和而不悲189

或奔放以谐合190,务嘈囋而妖冶191。徒悦目而偶俗192,固声高而曲下193。寤《防露》与《桑间》194,又虽悲而不雅195

或清虚以婉约196,每除烦而去滥197。阙大羹之遗昧198,同朱弦之清汜199。虽一唱而三叹200,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201,俯仰之形202,因宜适变203,曲有微情204。或言拙而喻巧205。或理朴而辞轻206。或袭故而弥新207。或沿浊而更清208。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209,歌者应弦而遣声210。是盖轮扁所不得言211,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212

普辞条与文律213,良余膺之所服214。练世情之常尤215,识前修之所淑216。虽濬发于巧心217,或受蚩于拙目218

彼琼敷与玉藻219,若中原之有菽220。同橐籥之罔穷221,与天地乎并育222。虽纷蔼于此世223,嗟不盈于予掬224。患挈缾之屡空225,病昌言之难属226。故踸踔于短韵227,放庸音以足曲228。恒遗恨以终篇229,岂怀盈而自足230。惧蒙尘于叩缶231,顾取笑乎鸣玉232

若夫应感之会233,通塞之纪234,来不可遏235,去不可止236。藏若景灭237,行犹响起238。方天机之骏利239,夫何纷而不理240。思风发于胸臆241,言泉流于唇齿242。纷葳蕤以馺遝243,唯毫素以所拟244。文徽徽以溢目245,音泠泠而盈耳246。及其六情底滞247,志往神留248,兀若枯木249,豁若涸流250,揽营魂以探颐251,顿精爽而自求252。理翳翳而愈伏253,思轧轧其若抽254。是以或竭情而多悔255,或率意而寡尤256。虽兹物之在我257,非余力之所戮258。故时抚空怀而自惋259,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260

伊兹文之为用261,固众理之所因262。恢万里而无阂263,通亿载而为津264。俯贻则于来叶265,仰观象乎古人266。济文武于将坠267,宣风声于不泯68。涂无远而不弥269,理无微而不纶270。配霑润于云雨271,象变化乎鬼神272。被金石而德广273,流管弦而日新274

【注释】 1才士:指才智之士。2窃:私,常用作“我”的谦称。放:纵。这里是表达的意思。4良:诚然,确实。5妍蚩(yan chi 艳吃):美丑。6属:连辍。属文,写文章。7恒:常常。称:相符。8逮:及,达到。9盖:连词,有推测的意思。知:认识,了解。10能:行。11先士:指前代作家。盛藻:丰茂华美的文章。12因:从而,通过。13他日:异日。殆:大概。曲:详尽。14操斧伐柯:《诗经·邠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操斧,持斧。柯,斧柄。意思是说,用斧头砍制斧柄,所要取法的样式就在眼前。15若夫:然而,至于。16具:陈。17伫:久立。中区:指区中,谓宇宙之中或天地之间。玄:幽深。览:观察。18颐:保养。典坟:指《五典》和《三坟》。《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孔安国《尚书序》:“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一般以典坟泛指古籍。19遵:循。四时:春夏秋冬。叹逝:感叹时间之消逝。20瞻:观察。思纷:思绪纷繁。21劲秋:劲,强有力。秋气肃杀,草木凋落,谓之劲秋。22柔条:柔嫩的枝条。23懔懔:危惧的样子。24眇眇:同渺渺。高远的样子。临云:形容其高可达云天。25世德:世代积累的德行。骏:大。烈:功业。26清芬:清美而芬芳。27游:流览。林府:谓多如林木,富如府库。28嘉:赞美。丽藻:指好作品。彬彬:有美质又有文彩的样子。29慨:慨然,感叹。投篇:放下篇章。援:引,取。30聊:且。宣:抒发,表达。斯文:此文。31反:归。32耽:入迷。傍:同旁,其他的。32精:心神。鹜:乱驰。八极:八方极远之深。八方指东、南、西、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34万仞:古以周尺八尺为仞,万仞喻极高。35致:至。构思成熟时。36情:情思。瞳昽(tong long):日初升微明的样子。弥:益,更加。37物:物象。昭晰:明显、清楚。互进:互相涌进。38倾:倾泻。群言:群书。沥液:液体点滴。这里喻精华。39漱:含英咀华之意。六艺:指《六经》、即《易》、《诗》、《书》、《礼》、《乐》、《春秋》。芳润:芳香润泽。40浮:浮游。天渊:天池,喻大海。41濯(zhuo):洗。潜浸:深处浸洗。42沈辞:深藏难出的言辞。怫悦:艰涩不顺的样子。43重渊:深渊。44浮藻:指辞语。45翰鸟:高飞之鸟。翰,高飞。缨:同婴,遭受。缴(zhuo):箭上的丝绳。46曾云:层云。峻:高。47阙文:空缺之文。48遗韵:被遗忘的音韵。49谢:辞去。朝华:早晨开的花。披:开。50启:开。夕秀:晚上开的花。未振:未开。51须臾:片刻。52抚:占有。一瞬:一眨眼间。53义:义理。部:部位。这里指文章的章节,层次。54考辞:考究应用的文词字句。就:归于。班:位次。55抱:占有。景:同影,指形象。咸:都。叩:询问。56怀:有。怀响,指一切能发出声响的东西。毕:都。弹:同叩,这里是敲打的意思。57因:通过。振:摇动。58讨:探求。59本:从。之:到。60扰:驯服。61见:同现。澜:涣散。62妥帖:文辞平稳妥当。易施:易于施展驱遣。63 岨峿(ju yu):参差不齐,互相抵触。不安:不妥帖。64罄(qing):尽。澄心:清静之心。凝思:精神集中。65眇:同妙,尽的意思。66笼:笼罩。引申为包容,概括的意思。形:指文章。67挫:收拾、役使之意。68踯躅(zhi zhu):徘徊不进的样子。燥吻:干燥的嘴唇。69流离:同淋漓。濡翰:浸蘸墨汁的笔。70理:事理。扶:扶持。质:根本。干:主干。71文:文采或文辞。垂条:垂挂的枝条。繁:花和果。72信:确实。情貌:指内心和外表。73变:指内心的变化。颜:面部表情。74涉:逢。75方:正。76操觚:写文章。觚,古代写字用的木简。率尔:轻率不经心的样子。这里指不加思索。77毫:笔。邈然:杳远的样子。78伊:唯。兹:此。79固:本来。钦:敬重,钦佩。80课:试探:责:求。81寂寞:寂静。82函:含,容。绵邈:深远。素:洁白的生绢,古人用以写字。83吐:倾吐。滂沛:气势盛大的样子。84恢:发扬,扩大。弥:益、愈。85按:考究。逾:同愈。86播:传翻。蕤(rui):花草下垂的样子。馥馥:芳香。87森森:林木茂盛的样子。88粲:光明华丽。猋:从下而上刮起的暴风。竖:立。89郁:浓郁。乎:于。翰林:文翰之多如林。翰,笔。90体:文体。殊:别。91物:指客观事物。量:度量。92纷纭:多而杂乱。挥霍:变化迅速。93状:描摹。94程:呈现。效:献,发挥。使:技巧。95司:主,掌握。契:法则。司契指掌握分寸。96俛(min mian):勉强去作。97当:妥当。浅深:指立意之深浅。98遁:回避。99期:期望。穷:同尽。形:同相。形与相,都指客观事物。100夸目者:好夸张眩耀的人。尚:崇尚。奢:华艳。101惬(qie)心:恰合心意。贵:重视。当:精当。102穷:穷困而无出路。这里的穷指穷极事理。隘:窘迫。103达:通达。这里指文辞畅达。旷:空旷无拘。104缘:因。绮靡:侈丽、浮艳。105体:体现,表现。浏亮:清楚而明确。106碑:文体的一种,刻石以记功为碑。披:披露。相质:与质相称。107诔:文体的一种,叙述死者的事迹以表示哀悼的文体。缠绵:谓感情上的绵绵不绝。凄怆:悲切。108铭:文体的一种,多刻于器物之上记述事实和功德。博:指思想广搏。约:指文辞简约。温润:温和柔润。109箴:文体的一种,多用以讽刺得失。顿挫:抑扬顿挫。清壮:清新壮健。110颂:文体的一种,用以歌功颂德。优游:从容洒脱。彬蔚:文采华茂。111论:文体的一种,用以评论是非。精微:精深。朗畅:清明通畅。112奏:文体的一种,用以向君主陈述政事。平彻:平正透彻。闲雅:举止文雅。113说:文体的一种,以辩论为主的辩说文。炜晔:光彩照耀。谲诳:变化多端,语言诡辩。114区分:指上述十种文体。115禁邪:禁止邪恶。制放:控制放纵。116理举:道理周全。117取:采取。118其:发语词。物:客观事物。119体:文体。120会意:构思立意。121遣:驱使。贵妍:以词藻美艳为贵。122暨:与、及。迭代:互相更迭替代。123相宣:互相作用而更为鲜明。124逝止:去留。125崎錡:不安、不妥帖的样子。便:宜、适合。126达变:通晓变化。识次:认识其变化的次序。127开流:开通河流。128失机:失去时机。129末:尾。颠:头。操末以续颠:拿尾巴去接开头。130谬:错误。玄黄:天地。《易·坤》:“夫玄黄者,天地之杂色也,天玄而地黄。” 131淟涊 (tian nian):秽浊。132仰逼:同前面相矛盾。先条:指前面的文章。133俯侵:同后面的文意相侵犯。俯:往下看。134害:妨碍。比:合。理比,谓道理顺从。135义:道理。136之:指代“辞害”与“义妨”。137考:考核。殿最:考课的等差,上者为最,下者为殿。锱铢:喻细小。锱,古代重量单位,一两的四分之一。铢,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138定:决定。毫芒:毫毛的尖端。139铨衡:衡量。裁:剪裁。140绳:准绳,标准。当:妥当。141指适:指,指归。适,主脑。这里指主题。142极:尽,尽头,这里指主题。致:最终目标。143片言:只言片语。居要:居于关键的部位。144乃:才。145众辞:指“警策”以外的辞句。条:条理。146待:等待。兹:指警策。效绩:发挥效力。147亮:同谅,诚然。148藻思:辞藻与文思。绮合:绮,有花纹的细绫。合,结合。149清丽:清新华丽。千眠:同芊眠,草木繁盛的样子。150炳:光明显著。缛绣:色彩富丽的锦绣。151凄:凄切悲伤。繁弦:弦乐器指法繁密。152拟:撰写。不殊:不特殊。153闇:同暗。暗合,谓不谋而合。曩(nang):从前。154 杼轴:旧式织布机上管经线和纬线的两个部件。怀:内心。155怵:恐怕。我先:先我。156伤廉:没有廉耻。愆:违背。义:正义。157捐:抛弃。158苕:苇花。颖:禾穗的尖端。159离众:与众不同。绝致:绝妙而风致。160形:影。逐:追。161系:系留。162块:孤独。峙:屹立。163常音:普通的音调。纬:经纬。164牢落:寥落。心情寂寞空旷。165揥(di):捐弃。166韫(yun):蕴藏。辉:光辉。167媚:美好。168榛楛(zhen hu):谓草木丛杂滥恶。169蒙荣:蒙受光荣。集翠:翠鸟群集。170缀:连接,组合。《下里》:即《下里巴人》,战国时楚国的一种较低级的音乐。《白雪》:即《阳春白雪》,战国时楚国的一种较高级的音乐。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基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171济:益。伟:奇异,壮美。172托言:寄托言辞。短韵:短文。173穷迹:谓穷极孤僻的对象。兴:起,发。174俯:向下。寂寞:孤单。175仰:向上。寥廓:高远空旷。莫承:没有承接。176偏弦:乐器的旁侧弦,指单独一弦。独张:仅此一旁弦弹出声音。177含:包含。清唱:清脆的声音。靡:无。178寄辞:寄托文辞。瘁音:憔悴无力的声音。这里指不刚健的辞句。179靡:美好。华:华美。180混:相混。妍蚩:美丑。成体:组成文章。181累:连累。这里是损害的意思。瑕:玉上的斑点,比喻缺点。182象:类似。下管:歌舞时在堂下吹奏的管乐。古代堂上升歌,堂下管乐。偏疾:过快。183应:相呼应。不和:不谐和。184遗理:指抛开文章的义理内容。存异:保留奇异的文词。185寻虚、逐微:互文,谓追求空虚。186鲜:少。187浮漂:虚浮不实。不归:无归宿。188犹:比如。弦么:弦小。么,细小。徽:调试琴弦的标志。189悲:悲切感人。190奔放:指文章情思放纵。191务:专力。嘈囋:同嘈杂。妖冶:佚荡的样子。192偶俗:迎合世俗。193高声:声调高。曲下:曲调低下。194寤:同悟。《防露》:即《房露》,古曲名。《桑间》:指桑间濮上之音。《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其中多男女相思的情歌。195雅:雅正。196清虚:清素淡泊。婉约:婉转而含蓄。197烦:指嘈杂偶俗。滥:淫滥妖冶。198阙:亏缺。大(tai)羹:不调五味的肉汁。遗味:余味。199朱弦:深红色的琴弦。清汜:清散。200唱:领唱者。三叹:三人应而和之。201若夫:至于那。丰约:繁简。202俯仰:指上下的气势。203因:根据。204曲:曲折。微:微妙。205拙:笨拙。喻巧:喻义巧妙。206理朴:道理朴实。轻:轻丽,清新。207故:指前人的作品。弥新:愈见新意。208沿:因循。清:清澄。209赴节:随着乐曲的节拍。袂:衣袖。210遣:放。211轮扁:春秋时齐国制轮巧匠,名扁。212华说:文采繁丽的言辞。213普:总之。辞条:辞之条干。文律:文之纪律。辞条、文律皆泛指文章。214膺:胸。这里是心的意思。215练:阅历。尤:非,毛病。216前修:前代有德行的人,犹前贤。淑:善,优点。217濬(jun):深。218(chi):嗤,讥笑。拙目:眼力平庸的人。219琼敷:琼花。玉藻:白玉的水草。220中原:原野之中。菽:豆类的总称。221橐籥(tuo yue):古代冶炼铁时用以鼓风的工具,类似现在的风箱。罔穷:无穷。222并育:一起生存。223纷蔼:繁多。224掬:两手捧物曰掬。225挈:提。屡空:常空。226病:苦于。昌言:恰当之言。属:缀辑。227踸踔(chen chuo):走路不正常的样子,即瘸腿或单足行路。垣:矮墙。228庸音:平庸的文词。足曲:凑足一篇文章。229恒:常。遗恨:遗憾,不满意。终篇:结篇。230怀盈:心怀满足的心情。231蒙尘:指器物蒙上尘土。叩缶:打击瓦器。232顾:必然。鸣玉:指美玉制成的乐器所发出悦耳的声音。喻美妙的演奏者。233应感:犹言灵感。会:时机。234通塞:指文思的通畅和阻塞。纪:同会。235遏:遏制,阻止。236止:停住。237藏:文思隐藏。景:影。238行:指文思畅行。响起:如声响起。239天机:神秘的天意。这里指文思涌现时的自然之势。骏利:迅速流利。240纷:纷杂。理:梳理。241思:文思。风发:如风一样速发。胸臆:胸中。242言:文词。泉流:如喷泉一样流动。243纷:众多。葳蕤(wei rui):茂盛的样子。馺遝(sa ta):多的样子。244毫:笔。素:生帛。245徽徽:形容文采华美焕烂的样子。溢目:充满眼前。246泠泠:声音洋溢,音韵清脆。247六情:喜、怒、哀、乐、好、恶。底滞:停滞。248志往神留:心志向往,思维滞留。249兀:呆呆不动。250豁:空空洞洞。涸:干涸。251揽:收,持。营魂:灵魂。探赜:探求深奥的道理。252顿:同揽。精爽:心神。253理:文理。翳翳(yi):被遮复。254思:文思。轧轧:难于出来的样子。抽:抽取。255竭情:耗尽才情。256率意:随意。寡尤:很少过错。257兹物:指文章。258戮:戮力,尽力。259抚:按抚。空怀:空虚的情怀。惋:惊叹。260开塞:开通滞塞。261伊:唯。为用,功用。262众理:万物之理。163恢:扩大。阂:界限,隔阂。264载:年。津:渡口。165贻:留给。则;法则。贻则有垂范之意。来叶:后世。266观:观察。象:法。观象犹言取法。267济:救助,挽救。文武:周文王、周武王。268宣:宣扬,传播。风声:风教。泯:灭。269涂:同途。无远:无论多远。弥:包容,补合。270纶:综合,包容。271霑:浸湿。润:润泽。272象:通像,拟。273被:施加。金石:金谓钟鼎之文,石谓碑碣之文。274流:注入。流管弦指诗歌配上音乐。日新:谓与日长新,永不哀微。

【今译】 每当我阅读才智之士的作品,自以为对他们创作的用心有所体会。他们运用语言辞藻,实在有很多变化,但对作品的美丑好坏,还是可以评论的。每当自己进行写作时,就更能体会其中的甘苦。我写作时常常害怕自己的构思与所表现的事物不相符,运用文辞不能准确地表达心意,这不是写作的道理难懂,而是实践起来不容易啊。因此,我写《文赋》讲述前代作家华美丰富的文采,从而论说写文章的得失原由;以后或许可以详尽地探讨其中的奥妙。至于总结创作规律,就象拿着斧头砍斧柄,虽然取法于前,可随心应手的变化,却是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的。这里大凡能讲述的,都写在文章中了。

伫立于天地之间观察万物的幽远,在众多的古籍中陶冶自己的情志。随四季的变化叹息时光流逝,眼望万物而思绪万千。肃杀的秋天落叶萧萧引发人的悲凉之感,春光明媚枝条柔嫩唤起人的喜悦之情。心地严正有如胸怀严霜,志向远大有如直上云霄。歌颂世代伟大光辉的业绩,吟诵前人清新芳香的品德。浏览多如林木、富如府库的文章,赞美那文质兼备的优秀作品。不禁感慨万端而放下篇章,拿起笔来把感受写入文章之中。

构思开始的时侯,让视觉听觉都停止活动,深深思考又旁求博采,心神飞驰到极远的海角天涯,遨游于万仞高峰。构思成熟的时侯,情思由朦胧而逐渐鲜明,各种物象明显清晰地交错而来。倾注着诸子百家的精华,含漱《六经》芬芳美丽的文采。想象有时好比在天池中安稳地漂流,有时又如潜入地泉暗暗地浸饱。有时会感到辞旨深涩难出,好象游鱼吞钩要缓缓地把它提出水面;有时又会觉得辞意风发联翩而至,好象飞鸟忽然中了拴绳的箭,从层云之中急遽而落。收集百世空缺难解的文字,采用千年来被人遗忘的音韵。抛弃前人用滥的如开谢的早花一样的辞和意,开拓前人未发的犹如未开的晚蕾一样的辞与意。观察古今往来于片刻之间,俯视四海八方于崭短的一瞬。

随后选择内容义理,依照章节层次分段布局,考究文辞安排位置。凡有形的要掌握其形状色彩,凡有声的要了解其音韵宫商。有时依枝振叶先明主旨,有时沿波讨源后言要点;有时从隐晦而逐渐明显,有时从浅易而渐进到深难。有时得要领有如虎起而百兽驯服,有时萌生新意有如龙腾而众鸟飞散;有时信手写来十分贴切,有时再三推敲仍感不安。聚精会神冥思苦想,概括众虑而后成篇。把世间容于文章之内,将万物描绘于笔端。最初好象唇干言涩欲语难出,最后饱蘸墨笔挥洒自如。思想内容如主干而扶立,语言文辞如枝条果实附于干上。内心感情和容貌确实一致,心中的变化都必然表现在颜面上。情思每逢乐事自然眉开眼笑,一说起哀伤早已悲叹。有时不经意地信笔写来流畅无阻,有时含笔而陷入深深地思考。

创作的快乐,本来是圣贤所欣慕的。从虚无中探索而塑造出具体形象,敲击寂寞而发出声响;在尺素之上展现深远的意境,在方寸之间倾吐博大的内容。言辞越扩张含义越宽阔,思想越锤炼内容就越深刻;象芬芳的香草传播着浓郁的馨香,象茂密的绿树郁郁葱葱,日丽风和而狂飙突起,流云舒卷起自文坛之中。

文体有千差万别,事物没有一定尺度,事物变化瞬息万变,形状描绘难得恰当。词藻赁才力施展技巧,文意为统帅独有匠心。何取何去要勉力推敲,该深该浅要力求恰当。虽创作无规则方圆之说,总的要求在于把事物描述的穷形尽相。因此,讲求夸张炫耀的人崇尚浮华;讲求描述恰切的人注重精当;讲究穷形尽相的人追求形式的酣畅;生性通达的人追求气势旷放。诗因情发而侈丽,赋因铺陈而清朗。碑文要求文实相称,诔文写得缠绵悲怆。铭文言简意赅而温和柔润,箴言抑扬顿挫而清新有力。颂文语气舒缓而辞采华美,论文精深入微而明朗通畅,奏章平和透彻而闲雅有度,辩说明白浅显而诡奇多变。这些文体虽各有区别,但都要求禁止内容邪恶和语言放荡,要文辞通达道理周全,切忌罗嗦冗长。

事物的形态多姿多样,文体也经常变迁。立意讲究奇巧,语言注重美妍。至于音调声韵的变换,好比五色相映更加鲜艳。虽然取舍无常没有定规,实在很难安排妥贴。如果通晓变化又懂得它们的次序,就会下笔流畅犹如开通河道容纳众泉。假若不按韵律任意搭配,就会首尾颠倒混乱不堪。如同颠倒了颜色次序而胡乱涂抹,显得污垢而不鲜艳。

有时后段与前段相矛盾,有时前段又侵犯了后段;有时文辞拙劣而道理周全,有时文辞通顺而道理不明;去掉缺点内容和形式都很好,如果凑合到一起就两败俱伤。评判优劣的标准非常严格,决定取舍也要细察分毫。如果通过衡量有所剪裁,要以精当与否作为准绳。

有时文辞繁多内容丰富,却没有一个集中的主题。一篇文章不能有两个中心,话说清了便不能再说。文章扼要之处要突出只言片语,作为全文的纲领或警句。虽然文章的许多词句有条有理,只有确立纲领警句才能发挥功效。这样做在文章中确实利多弊少,所以都这样而坚定不移。

有时文思清丽灿烂,如绮采的织物一般。文辞鲜丽如五采缛绣,音韵凄测如弹奏着繁弦。一定是描写的没有特色,才与前人的作品相暗合。虽然是纯属自心的创造,恐怕别人已抢在我的前面。如果是有损于名誉道德,就是心爱也一定要抛弃。

有时个别章句象开放的苇花和挺立的禾穗,超越一般而绝妙风致。好象形体追不上影,绳拴不上声音一样,它们突出而峙立于众词语之中,使平庸之词难与配合。心中寥落而找不到佳偶,经常徘徊而不能舍弃。如同石中藏玉山放光辉,水中含珠河流生媚,那芜杂不堪的荆棘丛,也会因翠鸟的聚集而蒙荣生色。《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在一起,也会增加文章的奇异壮美。

有的文章篇幅短小,面对孤僻的事实而情致单调,往下看内容空洞而无相称之语,往上看空荡荡而无所承接。犹如琴瑟独张半边弦,虽有清唱而不能应和。

有的文章憔悴无力,言辞奢侈而无光采。将美与丑组合在一起,使优美之处也有了斑瑕。如同堂下奏乐的拍节过急,所以堂上的歌唱总不能合谐。

有的文章不顾义理而专求新奇,只讲求浮华而追求细微。语言缺少情感和爱憎,用辞漂浮而不着边际。犹如弦细而急弹,所以即使声音和谐也不悲切感人。

有的文章情思放纵而迎合时尚,讲求辞采浮艳而妖冶。只是好看能投合世俗,声调虽高而曲品卑下。要理解《防露》、《桑间》这类的情歌,虽悲切感人却有失雅正。

有的文章清素淡泊而质朴简约,将繁褥浮艳的文辞全部去掉,比祭祀用的肉汁还乏味,又象红色的丝弦弹出的声音那样清散。虽然一人唱有三人和,但毕竟只有雅正而缺少浓艳。

至于文章繁简的剪裁,上下布局的安排,因其所宜而适应变化,确有曲折微妙的情形。有的语言钝拙而喻义巧妙,有的道理简朴而文辞清新;有的袭取前人而创出新意,有的出于浑浊而见清澄;有的一看就能觉察其妙,有的细加研究方知其精。有如跳舞的人踏着节拍而挥动着长袖,歌唱的人应和着琴弦而放声。这可能就是轮扁斫轮得心应手却不可言传,所以为文之道也不是华美的语言所能阐明。

所有修辞规则与创作法则,我在心中都确实遵从。阅历了当代作家的通病,认识了前贤作品的优秀传统。虽然深深地发自我内心精巧,也可能被眼光平庸的人所讥笑。

那些琼敷玉藻般的优美文辞,象豆子一样布满原野;又如同风箱鼓风一样没有穷尽,与天地一起生存。虽然世上的优美文辞如此之多,可惜我掌握的不满一捧。苦于才识如汲水之瓶一样经常空乏,又害怕找不到适当的佳词把文章写好。所以好象跛脚人走矮墙那样艰难,只好用平庸的语言硬凑成篇。又常常在成篇之后心中不满,哪里还敢内心自我满足。害怕瓦器蒙上尘土更加敲不响,必然会被玉磬取笑难堪。

至于说到创作时灵感的交会,文思通畅和滞涩的规律,那是说来就来无法阻拦,说去就去无法阻挡。藏匿时好象影子一样消失,涌现时犹如声音突然响起。当天然神机敏捷时,什么纷乱思绪不能清理?文思如风那样疾发于胸中,文辞如喷泉流于唇齿之间。文采焕然充满双眼,音韵清脆悦耳动听。等到情思停滞时,心志虽往而精神凝固,懵懵然如枯木一般,空荡荡象干涸的河流。竭尽心力去探索奥秘,振奋精神去再度寻求,文理隐晦愈伏愈深,文思复杂难理头绪。因此,有时竭尽情思反而有很多遗憾,有时随意写来反倒很少缺点。虽然文章都在于我去写作,却并非我努力就能写好。所以我常按抚内心而自我叹息,我并不认识文思的来去根由。

文章的作用,在于许多道理要凭借它来表达。广传万里而无阻碍,也可作为沟通亿万年的津渡;往下可以垂范后世,往上可以取法于古人。它拯救文武之遒使之永不中断,宣传教化使之不至泯灭;无论多么广远的道路它都能描述,世间道理多么精微也能阐明;它好比云雨一样使万物润泽,又可比于变化无迹的鬼神;它刻于金石之上能使功德广为流传,播于管弦又可以与日长新。

【集评】 晋·陆云《与兄平原书》:省《述思赋》,流深情至言,实为清妙。恐故复未得为兄赋之最。兄文自为雄,非累日精拔,卒不可得言。《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不審兄呼尔不?《咏德颂》甚复尽美,省之恻然。

晋·臧荣绪《晋书》曰:机天才绮练,当时独绝,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为《文赋》。

梁·刘勰《文心雕龙·声律》: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知楚不易,可谓衔灵均之声余,失黄钟之正响也。

《文心雕龙·熔裁》:昔谢艾王济,西河文士,张俊以为“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谓练熔截而晓繁略矣。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

《文心雕龙·序志》: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翰林浅而寡要。

梁·钟嵘《诗品序》:陆机《文赋》,通而无贬。

明·徐祯卿《谈艺录》:陆生之论文曰:“非知之难,行之难也。”夫既知行之难,又安得云知之非难哉?又曰:“诗缘情而绮靡。”则陆生之所知,固魏诗之渣秽耳。嗟夫!文胜质哀,本同末异,此圣哲所以感叹,翟朱所以兴哀者也。

明·吴纳《文章辩体序说》:建安七子,独王仲宣辞赋有古风。至晋陆士衡辈《文赋》等作,已用俳体。流至潘岳,首尾绝俳。

明·胡应麟《诗薮》:《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六朝之诗所自出也,汉以前无有也;“赋体物而溜亮”,六朝之赋所自出,汉以前无有也。

苏、李诸诗,和平简易,倾写肺肝,何有于绮靡?自绮靡言出,而徐庾兆端矣。马、杨诸赋,古奥雄奇,聱涩牙颊,何有于溜亮?自溜亮体兴,而江、谢接迹矣。故吾尝以阮、左者,汉魏之遗,而潘、陆者,六朝之首也,未可概以晋人也。

《名都》、《白马》诸篇,已有绮靡意,而文犹与质错也。《洛神》、《铜爵》诸篇,已有溜亮意,而质浸为文掩也。故魏之诗,冢嫡两汉,而赋鲁卫六朝也。

士衡云:“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又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有意乎其濯陈言而驰绝足也。然平原诸文,模拟何众,而创获何希也?平原诸诗,藻绘何繁,而独造何寡也?故曰:非知之艰而行之艰也,其有以自试也。

明·谢榛《四溟诗话》:陆机《文赋》曰:“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夫“绮靡”重六朝之弊,“浏亮”非两汉之体。徐昌谷曰:“诗缘情而绮靡。”则陆生之所知,固魏诗之渣秽耳。

清·汪师韩《诗学纂闻》:魏文帝《典论》曰:“诗赋欲丽。”陆士衡《文赋》曰:“诗缘情而绮靡。”刘彦和《明诗》亦曰:“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以绮丽说诗,后之君子所斥为不知理义之归也。

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士衡旧推大家,然通赡自足,百绚采无力,遂开出一排偶一家。降自齐、梁,专工对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陆氏为之滥觞也。所撰《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言志章教,惟资涂泽,先失诗人之旨。

清·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矣。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苏辙氏出,本韩愈氏说而昌论文气;可谓愈推而愈精矣。

《文史通义·辩似》:陆士衡曰:“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盖言文章之士,极其心之所得,常恐古人先我而有是言;苟果与古人同,便为伤廉愆义,虽可爱之甚,必割之也。

清·王闿运《湘绮楼论诗文体法》:诗缘情而绮靡。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以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故贵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闻者激昂而欲赴;其所不及设施,而可见施行,幽旷窈眇,朗抗犹心,远俗之致,亦于是达焉;非可快意骋词,自仗其偏颇,以供世人之喜怒也。自周以降,分为五七言,皆贤人君子不得志之所作。晋人浮靡,用为谈资,故入以玄理;宋,齐游宴,藻绘山川;梁、陈巧思,寓言闺闼:皆知情不可放,言不可肆,婉而多思,寓情于文,虽理不充周,犹可讽诵。唐人好变,以《骚》为雅,直指时事,多在歌行,览之无余,文犹足艳。韩、白不达,放弛其词。不逮宋人,遂成俳曲。近代儒生,深讳绮靡,乃区分奇偶,轻诋六朝,不解缘情之言,疑为淫哇之语,其原出于毛、郑,其后成于里巷,故风雅之道息焉。

赋体物而浏亮。赋者,诗之一体,即今谜也,亦隐语,而使人谕谏。夫圣人非不能切戒臣民,君子非不敢直忤君相;刑伤相继,政俗无裨,故不为也。庄论不如隐言,故荀卿、宋玉赋因作矣。汉代大盛,则有相如、平子之流,以讽其君。太冲、安仁,发摅学识,用兼《诗》、《书》,其文烂焉。要本隐以之显,故托体于物,而贵清明也。

碑披文以相质。碑始于庙碑,文则始于墓道,以文述事,而不可以事为主。相质者,饰质也。

诔缠绵而恓怆。

铭博约而温润。铭记一类也,言欲博,典欲约。

箴顿挫而清壮。箴当耸听,故尚顿挫。

颂优游以林蔚。后世之颂,皆应制赞人之文,故贵优游,不可谓誉。

以上皆有韵之文,诗之末流,专主华饰。

论精微而明畅。是非不决,论以明之,故必探其精微,使朗然而晓。

奏平彻而闲雅。奏施君上,故必气平理彻。

说炜烨而谲诳。说当回人之意,改已成之事,谲诳之使反于正,非尚诈也。

以上皆无韵之文,单行直叙。

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内不可邪,外不可放。

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于冗长。

复心世兄垂问诗文体法。取士衡语,以已意解之,或有作者所未及,要无戾于宏旨。

清·刘熙载《艺概·赋概》:赋盖有思胜于辞者。荀卿《礼》、《智》、《云》、《蚕》诸赋,篇虽短,却已想透无遗。陆士衡《文赋》精语络驿,其曰:“非华说之所能精”,命意盖可见矣。

清·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晋人论文飘作,以陆机之赋为最先,观其所举文体,惟举赋、诗、碑、诔、铭、箴、颂、论、奏、说,不及傅、状之属,是即文、笔之分也。

今人·钱钟书《管锥编》卷三,一三八,全晋文卷九七:“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按下云:“每自属文,尤见其情”,与开篇二语呼应,以已事印体他心,乃全《赋》眼目所在。盖此文自道甘苦;故于抽思呕心,琢词断髭,最能状难见之情,写无人之态,所谓“得其用心”,“自见其情”也。

“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而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按情动而形于言,感生而发为文,乃“乐”而后“思涉”,“哀”而后“方言”;然当其“涉”也、“言”也,“哀”、“乐”油然复从中来,故“必笑”、“已叹”。既兴感而写心作文,却因作文而心又兴感;其事如鲍照《东门行》:“长歌欲自慰,弥起长恨端”,杜甫《至后》:“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谅”,杨万里《已丑上元后晚望》:“遣愁聊觅句,得句却愁生。”此一解也。哀乐虽为私情,文章则是公器;作者独居深念,下笔时“必笑”、“已叹”,庶几成章问世,读者齐心共感,亲切宛如身受。《世说·文学》门尝记孙楚悼亡赋,作者之“文生于情”也,王济“读之悽然”,读者之“情生于文”也。

《文赋》非赋文也,乃赋作文也。机于文之“妍蚩好恶”以及源流正变,言甚疏略,不足方刘勰、钟嵘;而于“作”之“用心”,“属文”之“情”,其惨谈经营,心手乖合之说,言之亲切微至,不愧先觉,后来亦无以远过。杜甫《醉歌行》云:“陆机二十作《文赋》”,未晓何本。信斯言也,则可仿张说称崔湜而叹其文或可致,其年不可及矣。人才弱冠,方且负才使气,易念轻心,以为兴酣可摇五岳,笔落足扫千军,安能便深知兹事之难,九回肠而三折肱,如机之全消客气,尽退虚锋,作过来人阅历语哉?后世沿习,已成典故,如《梁溪漫志》卷六自记为“士子年十有九擢第”作启云:“年逾贾谊,亦滥置于秀林,齿少陆机,顾何能于《文赋》。”

【总案】 陆机的《文赋》是继曹丕的《典论·论文》之后,我国文论史上又一颗璀灿的明珠。它不但是一篇深刻、系统的创作论,而且是唯一用“赋”的体裁写成的论文名作。《文赋》在理论上的重要贡献之一是它对诗歌特点作了新的理论概括,“诗缘情而绮靡”,“缘情”就是抒情,指内容而言,“绮靡”就是美丽生动,指形式而言。它总结了汉魏以来五言诗发展的创作经验,突出了诗的感情因素,并抓住诗在艺术上的美感要求,反映了魏晋以来文学创作对儒家“文以载道”理论的反动,推动了诗歌创作的进步。贡献之二是在当时文学摆脱了两汉经学的附庸地位之后,提出了以想象为中心的艺术构思论。它形象地描述了艺术构思的全过程,在整个过程中离不开想象,想象自始至终起着重要作用,这个过程实际上属于现代所说的形象思维。此外《文赋》还十分重视作品的结构、布局、剪裁、修辞等作用,并提出一些深刻的见解。对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文学遗产的继承与革新,文章的结构,文体的分类及特点等,都有论述。《文赋》采用赋体写成,句式对称,辞藻华美,声韵铿锵。然而由于雕饰过多,比喻繁琐,含意隐约,为确切明白地理解它的内容增加了难度,况且对一些理论问题作者本身理解上就不十分明彻,在表达上很难“逮意”,这是以赋论文的一个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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