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九章·抽思·屈原》全文注解与读后感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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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九章·抽思·屈原》全文注解与读后感赏析

 

屈原

 

心郁郁之忧思兮,      心里的忧愁万分郁结,

独永叹乎增伤。      孤独地唉声叹气不断悲伤。

思蹇产之不释兮,      思来想去怎么也不能开怀,

曼遭夜之方长。      只恨长夜漫漫天总不亮。

 

悲秋风之动容兮,       秋风一吹万物都要萧条,

何回极之浮浮!       坏人当道真是一片糟糕!

数惟荪之多怒兮,      你为什么那样地容易急躁,

伤余心之懮懮!       你使我心神不安呵,尊贵的香草!

 

愿摇起而横奔兮,        想索性离开故乡跑向国外,

览民尤以自镇。       看到人民的灾难又镇定下来。

结微情以陈词兮,        我把菲薄的衷情织成歌辞,

矫以遗夫美人。       想呈现给你呀,我所敬爱。

 

昔君与我诚言兮,        你早先已经给我约好,

曰黄昏以为期。          我们在黄昏时候见面。

羌中道而回畔兮,      但你在半途又改变了,

反既有此他志。      丢掉了我去和别人缠绵。

 

憍吾以其美好兮,       你把你的美好向我夸耀,

览余以其脩姱。        你把你的长处向我矜示。

与余言而不信兮,           你对我说的话全不守信用,

盖为余而造怒。        你只是无原故地对我生气。

 

愿承间而自察兮,      想乘着你空闲自行表白,

心震悼而不敢。      心里害怕又不敢这样做。

悲夷犹而冀进兮,      我踌躇,但我总想见你,

心怛伤之憺憺。      可怜我的心是徬徨无主。

 

兹历情以陈辞兮,      我把这情景编成了歌辞,

荪详聋而不闻。      但你假装耳聋不肯倾听。

固切人之不媚兮,      我知道直切的人不会讨好,

众果以我为患。           大家也真的当我成眼中钉。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     以前我所陈述的有凭有据,

岂至今其庸亡?       难道到现在便都已经忘了?

何毒药之謇謇兮,      我为什么总喜欢侃侃而谈,

愿荪美之可完。           是希望你的光彩更加辉耀。

 

望三五以为像兮,      愿以三王五伯作为你的榜样,

指彭咸以为仪。      愿以彭咸作为我自己的典型。

夫何极而不至兮,          我们一切都要做到尽善尽美,

故远闻而难亏。          普天下都要传遍我们的名声。

 

善不由外来兮,           善行要靠自己努力,不从外来,

名不可以虚作。          名声要与实际相符,不要虚假。

孰无施而有报兮?          哪有不给予的而能得到酬报?

孰不实而有获?           哪有不种瓜的而能够得到瓜?

 

少歌曰:             小歌:

与美人抽怨兮,           我为美人唱出我的幽情,

并日夜而无正。           日日夜夜都没人佐证。

憍吾以其美好兮,          把他的美好向我矜骄,

敖朕辞而不听。       把我的歌辞在耳边溜掉。

 

倡曰:               唱道:

有鸟自南兮,            一只鸟儿从南方飞来,

来集汉北。             停留在汉水之北。

好姱佳丽兮,            毛羽十分美丽,

牉独处此异域。        孤单地在异乡作客。

既惸独而不群兮,       没有一个知交,

又无良媒在其侧。          也没有谁介绍。

道卓远而日忘兮,       相隔既远而被人忘怀,

愿自申而不得。           要自荐也没有路道。

望北山而流涕兮,          望着北山而流眼泪,

临流水而太息。           对着流水而自哀悼。

 

望孟夏之短夜兮,       孟夏的夜景本来很短,

何晦明之若岁。           为什么长得来就像一年?

惟郢路之辽远兮,       郢都的路途确是遥远,

魂一夕而九逝。           梦魂一夜要走九遍。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      我不管是弯路还是捷径,

南指月与列星。           只顾南行戴着日月与星星。

愿径逝而未得兮,       想直走但又未能,

魂识路之营营。           梦魂往来多么劳顿。

 

何灵魂之信直兮,           为什么我的性情这样端直,

人之心不与吾心同。          别人的看法却和我不同。

理弱而媒不通兮,           替我媒介的人都欠工夫,

尚不知余之从容。           也还不知道我的从容。

 

乱曰:              尾声:

长濑流流,         水浅滩长,

泝江潭兮。            我溯沧浪而上。

狂顾南行,             回望南方,

聊以娱心兮。           聊以解慰愁肠。

 

轸石崴嵬,         怪石崎岖,

蹇吾愿兮。         行走不如人愿。

超回志变,             迂回超越,

行隐进兮。            使我进退两难。

 

低佪夷犹,            迟疑不进,

宿北姑兮,            落宿在这北姑。

烦冤瞀容,         心烦意乱,

实沛徂兮。        万事颠沛胡涂。

愁叹苦神,            叹息悲伤,

灵遥思兮。            神魂飞向远处。

路远处幽,            地偏路远,

又无行媒兮。           没人代为诉苦。

 

道思作颂,        调整思路,

聊以自救兮。          作歌聊以自娱。

忧心不遂,            忧愁难解,

斯言谁告兮?           有谁可以告诉?

 

(郭沫若译)

 

 

〔注〕 郁郁:忧伤郁结。永叹:长叹。增伤:加倍忧伤。蹇产:曲折。曼:义同“曼曼”,长的样子。回极:指风的动态。回,回旋;极,至也。数(shuò烁)惟:屡次想到。荪(sūn孙):一种香草,这里比喻怀王。懮(yōu忧)懮:忧愁。尤:同“疣”,病痛。矫:举。美人:指怀王。诚言:彼此说定的话。羌:句首语气词。回畔:中途转折,这里有反悔之意。他志:别的主意与打算。 憍:通“骄”。览:炫示之意。脩姱(kuā):美好。盖:通“盍”,为什么。间:空隙。震悼:恐惧。夷犹:犹豫。冀进:希望靠拢君主。怛(dá达):伤痛。憺(dàn旦)憺:言心情动荡不安。兹:此。历:列举。详(yáng佯):借为“佯”,假装。切人:恳切、直切的人。耿著:明白。庸亡:庸,遂;亡,忘。毒:通“独”。药:当作“乐”。謇謇:忠贞之貌。三五:指三王五伯(或谓三皇五帝)。仪:法则。敖:通“傲”。朕:我。牉(pàn判):离异。惸(qióng穷):孤。卓远:遥远。孟夏:初夏。辽远:遥远。曾不知:竟不知。径逝:直逝,取直路走。濑(lài赖):滩流。轸(zhěn诊):形容石的形状方如车轸,奇形怪状。崴嵬:高耸不平貌。蹇:曲折。瞀(mào冒)容:乱貌。沛徂:情绪急而颠沛奔走。道思:且行且思。作颂:作歌。

题目“抽思”,取之于诗篇中“少歌”之首句(此句“抽怨”一本作“抽思”)。

对“抽思”的解释,王逸《楚辞章句》谓:“为君陈道、拔恨意也。”朱熹《楚辞集注》认为:“抽,拔也。思,意也。”王夫之《楚辞通释》说:“抽,绎也。思,情也。”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以为:“抽,拔也。抽思,犹言剖露其心思,即指上陈之耿著言。”

比较起来,似王夫之的说法较为可取,本篇所写,乃是把蕴藏在内心深处像乱丝般的愁情抽绎出来。

从体式上看,本篇有个与他篇不尽合一的独特篇章结构:除篇尾有“乱辞”外(这是《九章》中多数篇所具备),还增加了“少歌”与“倡曰”两种形式,此为他篇(如《离骚》、《九歌》及《九章》其他篇等)所罕见。所谓“少歌”,朱熹《楚辞集注》认为乃类同于“小歌”,是诗章前部分内容的小结;所谓“倡曰”,即是“唱曰”,是诗章第二部分内容的发端。联系本篇整体内容,这别具一格的“少歌”与“倡曰”至少起了两个作用:其一,内容结构上的转换,由前半部分刻画与君不合、劝谏无望而生的忧思之情,转向了独处汉北时心情的描摹,“少歌”与“倡曰”在这里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使诗篇顺理成章;其二,诗篇的结构体式有所突破,给人耳目一新之感,避免了单一化叙述的单调与呆板,产生了回旋曲折的艺术效果。

全诗最大的特色,应该是流贯全篇的缠绵深沉、细腻真切的怨愤之情,它贯穿了诗的始终,又紧扣了诗题“抽思”,并时时与之相照应。

诗篇一开首即扣住了题目(《抽思》)——以忧伤入题,用一连串具有鲜明感情色彩的词汇一下子将读者引入了“忧伤”的氛围,从而步入了诗人刻意营造的感情王国。

诗人丰富复杂的情感是随着诗章的逐步展开而渐次委婉吐露的。诗篇先从比喻入手,描述了诗人的忧思之重犹如处于漫漫长夜之中,曲折纠缠而难以解开,由此自然联系到了自然界——“谓秋风起而草木变色也”(朱熹语);继而写到了楚怀王,由于他的多次迁怒,而使人倍增了忧愁,虽有一片赤诚之心,却仍无济于事,反而是怀王多次悔约,不能以诚待之。诗人试图再次表白自己希冀靠拢君王,却不料屡遭谗言,其心情自不言而喻——“震悼”、“夷犹”、“怛伤”、“憺憺”,一系列刻画内心痛苦词语的运用,细致入微地表现了诗人的忠诚与不被理解的窘迫。“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一番表露,既是真诚的内心剖白,也是寄寓深邃哲理、予人启迪的警策之句,赋予诗章以理性色彩。

“少歌”后的“倡曰”部分,叙述角度有所转换。这部分以由南飞北的鸟儿作譬,刻画了诗人独处汉北时“独而不群”、“无良媒”的处境,其时其地,诗人的忧思益增;“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两句,令人读之怃然。值得注意的是,诗篇至此巧妙地插进了一段梦境的描写,以此抒写诗人对郢都炽烈的怀念,使读者似乎看到诗人的梦魂由躯体飘出,在星月微光下,直向郢都飞逝,而现实的毁灭在空幻的梦境中得到了暂时的慰藉。这是一段极富浪漫色彩的描绘,读者似与诗人一起,带着忧思,迫寻、飞翔……

诗篇最后部分的“乱辞”完全照应了开头,也照应了诗题。诗人最终唱出的,依然是失望之辞——因为,梦幻毕竟是梦幻,现实终究是现实,处于进退两难之中的诗人,无法也不可能摆脱既成的困境,他唯有陷入极度矛盾之中而藉诗章以倾吐心绪,此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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