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事
晚秋近冬,寒意凌人。樱红柳绿早早地褪去了生命的底色,夏荷、丹桂也悄悄隐匿了芳踪。唯有秋菊迎霜绽放,风韵不减,给本是萧索的秋日,平添了一抹生机。
菊,百花之中,花期最晚。所有的花都已露完自己的锋芒了,它才姗姗而来。有人说,菊太傻,错过了登台表演的最佳时机。也有人说,菊太可怜,独独选择秋天绽放,孤零零地,连个伴也没有。其实,菊不傻,也不可怜,它只是个性太耿直,不愿人云亦云罢了。
杨万里《赏菊四首》里说:“物性从来各一家,谁贪寒瘦厌妍华。菊花自择风霜国,不是春外菊花。”说得多好!不是春光对菊花见外,不让菊花在春天里开放,而是菊花自己选择到秋天的风霜中去。世间万物从来都是各有秉性,菊也如此。无论百花如何争奇斗艳,它不凑这个热闹。无论季节如何轮转,它一意孤行只选择在自己喜欢的季节盛开。
“花红柳绿,与我何干?”如此个性十足的花,我想我是喜欢的。此刻,恰逢菊花烂漫时,向来“花痴”的我断不愿错过。于是,赶着秋日的“尾巴”,相邀男友去上海大学看了一场菊展。
临行前,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唤起了心底的不安,生怕那花难敌暴雨揉虐,就此香消玉殒,魂归了大地。抵达目的地,已是雨过天晴。地上散落着丝丝缕缕的菊瓣,还能看到它与强风劲雨搏击的痕迹。那花像受了轻伤的女子,衣衫打湿了,妆也晕花了。可是,神采依然如故。高昂的身躯不折不弯,从前有的骄傲,现在都有。一贯的姿态,自顾自地开着,不卑不亢。它也像一个大义凛然的将军,所有士兵都已阵亡,敌人的刀抵在它的脖子上叫嚣,而它宁愿挥刀诀别命赴黄泉,也要在人间留下最光辉的一笔。
原以为菊柔柔弱弱,像躲在深闺处羞答答的女子,竟不知它也有几分男儿的英气和傲骨。这一刻,在菊面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怎么能因为妄加猜测就小瞧了这样倔强地活着的生命呢?
细细想来,菊不仅是秋天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更是有灵魂的生命。它懂得坚守本心,有自己特立独行的个性。要死,就死得悲壮。要活,就活得绚烂。我想,这样风骨铮铮的花,任谁都会倾心。难怪,从古至今,无数文人墨客会为它挥洒笔墨,用他们的妙手织就众多锦绣诗篇,以此表达对菊的倾慕之情。
“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百花已凋谢,唯有菊傲立枝头。寥寥数句中,杜甫对菊的赏识,可见一斑。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元稹爱菊,说得更直接。“偏”“更无花”,诗人爱菊之情、惜菊之意尽在里面了。
齐己说:“无艳无妖别有香,栽多不为待重阳。莫嫌醒眼相看过,却是真心爱澹黄。”他不仅爱菊,更要在庭前院后修篱种菊,可见对菊的拳拳之心。
东坡一句“菊残犹有傲霜枝”,既赞菊花的品格亦隐喻自己的情操。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徜徉在诗人的世界里,感受菊的每分呼吸,每次心跳。那些堆叠的字句仿佛也沾染了菊的灵性,汩汩流进我的每一寸肌肤,唤醒了凝固的思绪。我仿佛看见那些和菊息息相通的人一下子鲜活起来,正手捻一瓣菊香向我走来,一颦一笑,遥远却又真实。
我看见了那个辞官归隐山林,乐得田园多逍遥的五柳先生,信步游离在南山下,专心侍奉着自己的菊花,满眼的悠然自得。菊,俨然已是他身上的标签,更有人把他称为菊的“守护神”。他家道中落,生活窘迫,曾想靠做官改变现状。只是心性淡泊,看不惯官场里的趋炎附势,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于是毅然解绶还乡,过起了与菊比邻而居的田园生活。这样的高风亮节,很少有人能企及。若放到物欲横流的今天,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潇洒,或者说傻。有份稳定工作已实属不易,更何况还是“铁饭碗”。如若轻易舍弃,定会被人嗤笑,此人不傻则疯。一朝沧海,一日桑田。不知是古人把功名利禄看得太轻,还是我们把房子、车子、票子看得太重?是古人生活得太过随心,还是我们在灯火酒绿中淹没了本真?是古人将一盏茶喝到了无味,将生活过到了无心,还是我们被世俗牵绊丢失了灵魂?人生短暂数十载,又何必委曲求全做了它的奴隶?唯愿现代的你我,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方晴空。像陶渊明一样,活得不卑不亢,活得真实坦荡,活得随心随性,不忘风骨与初心。
我看见了“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沈眉庄。沈眉庄初时得宠,雍正问她为何爱菊,她淡然一笑,只说了这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这句诗赞扬的是菊清高孤傲的气节,其实,更是沈眉庄的写照。在被华妃陷害假孕争宠时,她没有辩解,只问了句:“皇上,你信我吗?”这句话问得着实让人心疼,也问出了后宫女子的悲哀。最是君王无情,不过是朝三暮四的薄情之人。一道圣旨降下,她被禁足关押。菊落了一地,他们之间的情分也尽了。后来,真相大白。在碎玉轩,雍正和她饮酒说话。雍正说:“从前只觉你端庄,自从出了华妃的事,才知你也是有傲气的,竟然能埋怨那么久,再不与我亲近。”菊花的花语是清净、高洁、真情,正是沈眉庄的写照。雍正只知沈眉庄爱菊,却哪里知道她就是那朵高傲的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自己的风骨和气节。
雪小禅说:“世上的人,总有一种植物就是自己前世的化身。有人是那热烈的花,有人是那绿幽幽的植物。”我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但我却知道,那个不折不弯的五柳先生,那个傲气凛凛的沈眉庄,前世里一定是那朵绚烂的菊,将自己最美的一生,给了秋天,给了大地,给了世人。
时间,像长了翅膀。还未将菊的容颜铭刻心间,一天已转瞬而过。要走了,男友说:“这么美的花,再多看几眼吧,留作最后的怀念。”
是啊,菊花谢尽,花的盛宴落下帷幕,一年花事了。或许明年,花依旧会开,却已不是当初的那一朵。这一眼,竟成了永远。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远的诀别。想来,不免令人心生微凉。
美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若遇不到珍惜它的人,是种遗憾。就像一个浑浑噩噩虚度了大半生的老人,青春已荡然无存,生命即将消散殆尽,回首被蹉跎的岁月,他又怎能不扼腕,不痛惜?更像是两个有缘无分的人,一次不经意的擦肩,也许就是永远的错过。
想到这里,我不禁将男友的手握得更紧了。此刻,几个字从我心底涌出——珍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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