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荒凉的落叶时节,
迟飞的大雁也已南迁,
不必要触景伤情呀,
切莫草木皆兵。
任风儿充当花楸树的保姆吧,
摇它入梦前又把它吓唬。
自然界嬗变的秩序也多假象,
就如同一个结局圆满的故事。
你明早从酣梦中醒来,
去看那冰封的湖面,
在水塔一隅又会愕然呆住,
像栽入土里的一棵树。
重又是白茫茫的雪蝇,
屋脊,烟囱,和圣诞老人,
还有假面舞会上小丑模样的
茸茸大耳的一片森林。
头顶齐眉的毛皮高帽;
万物顿成雪原,
犹如都是蹑手蹑脚的狼獾,
透过枝隙顽皮地窥视人间。
你疑虑重重地走向远处,
小路渐渐没入峡谷。
这里一座银霜覆盖的穹门楼阁,
横竖交叠的圆木板装点着门户。
在皑皑白雪的帷幔后面,
不知是谁家的护林小屋,
树林尽头横着一条大路,
路那边又是密林一处。
啊,这肃穆而幽僻的奇境,
这精工雕镂的杰作,
如同为那棺中的睡美人
写下的美丽的四行诗句。
白茫茫静悄悄的王国呀,
我仿佛神往得浑身战栗。
我轻声对它絮语:“谢谢了,
你赐予人们的,远比我们祈求的多!”
(1941)
(肇明、理然 译)
【赏析】
《霜》是帕斯捷尔达克写于1941年的诗歌。全诗基调和缓,使用的意象呈现出和谐、优美的景象。这是诗人晚期诗歌的一些特征。用语的突兀、恣肆陡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流畅的音乐般的语句。陷入暮年的诗人在大量地歌咏自然的诗歌中,参悟着人生的哲理。帕斯捷尔纳克本身是个基督徒,而这样的诗是否像祷告那般,给诗人的心空、世人的心空求得片刻的安静与谐和呢?即使只是一首描写霜的诗,我们在诗歌的穿行中,仍感觉到诗人从博大的俄罗斯大地、从自然那里获得的感人力量。
《霜》共分为九节,每节四行。开篇就写到秋天到来时的一些自然变化。这本是极容易触景生情的。可诗人却在第三行告诉自己:“不必要触景伤情呀,/切莫草木皆兵。”这建立了《霜》的感情基调。这并不是一首哀怨感喟的诗歌。在第二节,诗人让“风”成了“花楸树的保姆”,可“风”却可能还扮演“吓唬”人的角色。诗人借此告诉我们:“自然界嬗变的秩序也多假象”,如同一个结局圆满的故事。天人一理,生活中也大致如此,眼见不一定为实,然而理性却能够穿透表象,直达真实。
在第三节,诗人直接使用“你”来称呼“霜”。这样,“霜”就像人一样走动,看“冰封的湖面”,在水塔边愕然,如人一样获得情感,尤其是描写呆住的那个动作所用的比喻,十分形象地传达出“霜”的耐人寻味的动感。而诗人所要表达的情感也渐渐渗透进读者的内心。顺着“栽入土里的一棵树”的意象去想象,我们仿佛真的如树一样呆住,面对着白茫茫的“霜”降临的世界。于是,在下一节,诗人的视线里,或者“霜”亲临的世界里,各式各样的事物渐渐清晰起来。“屋檐”、“烟囱”,这是人家;而“圣诞老人”、“茸茸大耳”的“森林”,这像是一派节日的喜悦气氛。在几个意象的别致的串联中,想象和情感的空间也在扩大。而刚一开始需要摆脱的哀伤烟消云散了。在霜雪的覆盖中,万物也成了雪原的一部分。诗人接下来用活泼的口吻说:“犹如都是蹑手蹑脚的狼獾,/透过枝隙顽皮地窥视人间。”这十分传神地传达出“霜”降世的激动。在这里与其说是“霜”自身的激动,还不如说是诗人自己的激动。“窥视人间”的心态也是诗人的心态。只有祈求和谐,并有在和谐中发现美的眼睛,诗人才能如此天真纯洁地表达出对大自然耽爱的情感。
沿着这情感之坡而上,“霜”既像是美丽的少女,又像是向世间祈福的神,“走向远处”,“小路渐渐没入峡谷”,而突然惊现于面前的是令人艳羡的景象。“霜”巧妙而神奇地装饰着“穹门楼阁”,它在“银霜覆盖”中自有动人的美丽。而“装点着门户”的“原木板”更带着人情味,那像是“屋檐”、“烟囱”的近亲,暗藏着诗人对这个世界的眷顾与热爱之情。但诗人的想象没有停下,尽管一切似在异常祥和的气氛中铺开,静悄悄的。我们不知道是诗人自己,还是他看到、感觉到的“霜”在前方探路,发出优美的声音。顺着来时的情感方向,“护林小屋”、“树林尽头横着的大路”还有密林,都像优美的风景片被播放着。或许,浸在其中,人的内心才能净化,思想的触角才能伸得更远。诗人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直接把赞美的句子呼喊出来:“啊,这肃穆而幽僻的奇境,/这精工雕镂的杰作,/如同为那棺中的睡美人/写下的美丽的四行诗句。”全诗在此进入情感的高潮。而被“霜”抚摸、点缀、覆盖的万物,似乎精心化过妆,露出了所有的神气和美丽。无论是诗人还是我们自己,在白茫茫的“霜”的世界里,总有种异样的兴奋涌上来,而不自觉地把那美丽的奇观看成是惊艳的美人,或者是鬼斧神工的诗句。最后,诗人深情地说:“白茫茫静悄悄的王国呀,/我仿佛神往得浑身战栗。”对于美,对于上天的馈赠,诗人感觉到了战栗,仿佛有种庄严的神性赋予万物,让它们熠熠生辉、容光焕发。于是,诗人感恩地说:“我轻声对它絮语: ‘谢谢了,/你赐予人们的,远比我们祈求的多!’”这是超乎想象的恩泽,世间迷顿者混乱的心,也该跪倒祈福;而善良热爱生活的人们更在这种奇景中拜倒,激动得流出眼泪。或许在诗歌的末尾,我们看到诗人心向着上帝的那种纯洁的感觉和膜拜。但这丝毫无损于诗人的情感和诗歌的价值。对于俗世的人们而言,是应该有双眼睛对准着美,不丧失感受力,而能在此中感悟、穿过,达到心灵的纯化。
《霜》几乎是一首颂歌,一曲用钢琴弹奏的田园曲。它终止于感动的强音中,让听者久久不能自拔。只有始终关注内心,不放弃思考,也不放弃对人生追求的人,才能看到诗人内心博大而澄亮的部分。在那个黑暗、压制的年代,保持歌唱的姿态是难能可贵的。正是这种积极向上的心态,才让我们看到一位坚韧而伟大的诗人。
(王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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