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老人的女儿,伪善的时日,
喑哑无语如同赤足的托钵僧,
她们单行排列,无始也无终,
手托皇冠和一根根权杖,
按各人的心愿向大家分赠礼品,
面包,王国和包罗星辰的天空。
在枝丫缠绕的花园里,我见此壮观,
忘掉了早晨的愿望,匆匆忙忙地
采了些香草和苹果,时日便已转过身,
静默地离去。在她黑色的发带下
我看出她的轻藐,为时已晚。
(剑钊译)
【赏析】
《日子》发表于1851年,它首先是爱默生关于时间问题的一则寓言。
该诗在结构上明显地分为两层,前面六行诗是对时间机制的人格化描述,后面五行则是“我”在这种机制中的个人化表现。尽管如此,爱默生对时间机制的表述并不是一种客观的呈现,而是像下文一样带有明显的主观倾向性,他用“伪善”(hypocritic)来表现时日的表面性的公允和慷慨,又用“喑哑无语”(muffled and dumb)来表现时日的狡黠与沉默,她们像托钵僧一样掠过人群,并超脱于人群与世俗欲望之外。她们按照人们的心愿分赠礼品,使得每个人感觉好像都得到了自己索求的东西,在这里,诗人有意预示个人的能动性及其相应的结果,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人的主体性,削弱了时日的权力强度。然而,这种削弱似乎作用不大,在下文中,已经洞悉时日之伪善的“我”依然被她们所蛊惑,不但因为她们“单行排列”、“无始也无终”,而且她们的慷慨和忙碌吸引了“我”的注意,以至于使“我”忘掉了“早晨的愿望”。“我”得到的只是香草和苹果,而它们作为最简单的物质欲望的隐喻,意味着“我”的精神追求的缺失,意味着人之无法战胜时间的脆弱性。
应该说,爱默生对时间的这种诗意观照基本上是传统的线性时间观的体现,他像前人一样将时间定性为一个外化于主体的客观存在,一种物理性时间,有着人类无法控制的自主地位,但是,如果仅仅把这首诗视为一个关于时间的寓言显然是不够的,我们必须看到爱默生在诗中有意识或无意识透露出来的深层含义。人与时间之间的紧张关系只是这首诗的表面张力,而内在的轴心却是诗人在自我的持守和丢失之间的摇摆与叹息,说到底,这不但是一个外在的时间问题,更是一个内在的自我建构问题,爱默生一方面像是在描述一个陈旧的话题,即时间的不可逆转性问题,另一方面又以个体的切身体验切入了现代生命哲学的理论范畴。
在诗中,前面六行诗在形象化塑造时日的同时也塑造了一个背后的对于时日特性(一种“伪善”与“无始无终”、慷慨大方的矛盾统一体)相当清醒的观察者形象,这个形象和抱有“早晨的愿望”的那个“我”应该是同一个人,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一个时日结束之时却受到了时日的轻蔑,而导致这种情况的唯一原因就在于“我”关注于一些外部的表象(时日发放赠礼的壮观景象、香草以及苹果),从而疏远了那个有着“早晨的愿望”的内在自我或深层自我(“愿望”是深层自我的能指),这种疏远在海德格尔那里就是一种“沉沦”,在柏格森那里就是一种异化的痂皮,但是“我”的可贵之处在于意识到了这种沉沦与异化,这种意识正是再度回到深层之我的前提。按照柏格森的观点,自我实现的媒介就是“持续”,是对时间的特别力量和不可重复性的意识,时间的流逝被体验为一种推动力,促使人不断地去塑造新的个人生活,但它也是一种反作用力,使个人回到原本的自我中去,回退与前进成为“此时”的一个统一体,这正是“持续”的含义。由此来看,“我”的时间意识恰恰意味着对“持续”的执著,从而促进我将自己的目标和活动同自己的生活动力(即“早晨的愿望”)保持一致,这样不但维护了一个统一的自我,而且将获得更多的生命时间,即将更多的客观时间纳入精神自我的建构活动中,使客观时间转换为主体化的时间。同时,这种时间意识也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畏”,存在论意义上的“畏”是一种时间性的恐惧,这种畏惧与焦虑唤醒主体摆脱沉沦状态,筹划本真的有意义的生活。
对时间流逝的惋惜其实是惶恐于失去自我的转喻,1851年的爱默生已经奠定了他的超验主义领袖地位,但是无论对于谁来说,“消除那些使自我失去自己的隐蔽和阴暗的东西”都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过程,时间是自我的基石,也是自我的深渊,在克服一次“沉沦”之后将面临新的“沉沦”。
(韩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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