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玩月呈汉中王》之“一照”与“一点”
杜甫《玩月呈汉中王》:“夜深露气清,江月满江城。浮客转危坐,归舟应独行。关山同一照,乌鹊自多惊。欲得淮王术,风吹晕已生。”此诗“关山同一照”之“一照”,又作“一点”。其异文之争,古今注杜解杜者各有所取。主“一照”说者有赵次公(《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王嗣奭(《杜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等,现代学者亦多取此说。主“一点”说者有黄希、杨慎(《升庵诗话》卷十四“关山一点”条)等,现代学者曹慕樊等亦持此说。
主“一照”者多从“关山”意象之传承和诗意脉络分析入手。如《能改斋漫录》卷六“关山月”条:“周王褒有《关山月》诗云:‘关山夜月明,愁色照孤星。半形同汉阵,全影逐胡兵。……故子美咏月凡使关山者五。《初月》云‘关山空自寒’,《玩月呈汉中王》云‘关山同一照’。《吹笛》云‘月傍关山几处明’。又《寄张彪》诗云‘关山信月明’……”(《能改斋漫录》卷六,中华书局1960年版)。《能改斋漫录》此条所述,紧扣“关山”与“月”之传统意象,提点二者间“光”与“影”之关系;而其中所梳理得杜甫若干“关山”“月”之诗作,均承此“光”与“影”之传统。以此而论杜甫《玩月呈汉中王》诗当做“一照”而非“一点”,可谓理据俱实。黄生《杜诗说》谓:“‘同一照’,‘自多惊’,语气相应。旧注谓善本作‘点’,以证东坡‘一点明月’之句,此宋人意在媚苏耳。”(《杜诗说》,黄山书社1994年版)。黄生持“一照”说,从诗意脉络证其可信,其所谓“‘同一照’,‘自多惊’,语气相应”。如作“点”“字诚工,如句不相应何?”说的就是诗意脉络和句法结构的顺畅。《杜诗攟》:“《玩月》诗‘关山同一照,乌鹊自多惊’,不必有所指,自是好句。畏明故‘照’同而惊独也,意从曹孟德‘月照星稀’四语来。或改‘照’为‘点’,不通。东坡‘一点明月’,何妨独创,必谓因此耶?”(《杜诗攟》卷二,《四库全书》本)。也许是因为持“一点”说难以疏通诗意,破坏了月照关山之审美境界,袁枚等人颇不以为然,以为改“关山同一照”为“同一点”,是“点金成铁手段”(《随园诗话》,江苏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主“一点”者,其主要依据是苏轼《洞仙歌》词“一点明月窥人”。宋人黄希谓:“‘照’,或作‘点’,尝见善本如此,故东坡有‘一点明月’之词。”(《补注杜诗》卷二十三,《四库全书》本)。黄希此说有两个依据:一是所谓“善本”作“一点”。“点”繁体作“點”,与“照”形近,传抄刻印时容易出现舛误。故黄希“善本”说并无说服力,因此后世主“一点”说者,往往取黄希第二个理由加以发挥,认为苏轼词“一点明月窥人”以“点”写月,袭自杜甫《玩月呈汉中王》。如元人陈秀民《东坡诗话录》载:“杜诗‘关山同一点’,‘点’字绝妙。东坡亦极爱之,作《洞仙歌》云‘一点明月窥人’用其语也。《赤壁赋》云‘山高月小’,用其意也。”(《东坡诗话录》,《丛书集成初编》本)今人曹慕樊支持“一点”说,且添新证,引杜甫《张十二参军赴蜀州因呈杨五侍御》“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之“万点”为据(《杜诗杂说全编》,三联书店2009年版)。
相较而言,“一照”说平实而“一点”说曲折。前引陈秀民《东坡诗话录》所谓“‘点’字绝妙”,若作“照”则“小儿亦能之,何必杜公也”,即透露此意。
“一点”说立说之据有三:一,所谓善本作“点”;二,苏轼《洞仙词》“一点明月窥人”;三,杜诗《张十二参军赴蜀州因呈杨五侍御》“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一点”说疑点颇多,似不可取,兹分述如次。
因为所谓善本乃模糊之词,持“一照”说亦谓“点”字乃无知者擅改。“点”繁体作“點”,与“照”形近,传抄刻印时容易出现舛误。故第一点可以不论。
先看“一点明月窥人”。苏轼词上阕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其中“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一般断为“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然亦有不同断句者,谓当作“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2001年版)。即使依“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其“一点明月”未必袭《玩月呈汉中王》而用“点”写月。以“点”写月,侧重点在于形容月之形,以“照”写月,则重在月光,两者有明显不同。苏轼“一点明月窥人”,类唐人岑参《送李明府赴睦州便拜觐太夫人》“严滩一点舟中月”(周婴《卮林》卷八“关山一点”条引述相关资料颇丰,可参考。其中提到“子瞻之‘一点明月’,乃用岑‘严潭’句,非祖少陵也”)。以“一点”修饰“明月”,其重心在月而言其小。杜甫此诗之“关山同一照”,重心在写月光所照,与岑、苏重心在月之句不同。如杜甫《秦州杂诗》有“……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句。“临”与“照”同意。唐人用“一照”写月光照临者颇多。如白居易《首夏同诸校正游开元观因宿玩月》:“……向夕天又晴,东南余霞披。置酒西廊下,待月杯行迟。须臾金魄生,若与吾徒期。光华一照耀,楼殿相参差。……”(《白居易集》卷五,中华书局1979年版)欧阳詹《秋月赋》:“幸君子兮如月,冀余光兮一照。”(《文苑英华》卷七,中华书局1966年版)。此二例均重在月光所照而非月本身,与杜诗“关山同一照”同。以“照”写月光在古典诗文中有着悠久的传统。如引苏轼诗为证,更恰当的应该是《梦雪》诗之“开门前山白,俯仰同一照”(《苏轼文集编年笺注(诗词附)》,巴蜀书社2011年版)。所谓“俯仰同一照”似脱胎于“关山同一照”。我们有什么理由无视苏轼“俯仰同一照”,而选择断句尚存疑异的“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为证呢?
再看“万点蜀山尖”。曹先生举杜甫《张十二参军赴蜀州因呈杨五侍御》之“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论证作“一点”是。按,“万点蜀山尖”不能证《玩月呈汉中王》诗作“一点”。“万点”形容想象中蜀地山多形险,以此而取“关山同一点”,则“一点”为何?“关山都为一点”还是“关山与月都为一点”?这类解释与下句“乌雀自多惊”又有何种关系?“万点蜀山尖”之“点”,可以杜甫《夕烽》“塞上传光小,云边落点残”为内证:远望之小,可以系之以“点”。而“关山同一照,乌鹊自多惊”,乃关乎“关山”“月”与“乌鹊”三者,中心不在月形之微。如无光“照”为三者联系之脉络,这两句诗之解可能陷于支离破碎之境。总之,无论从诗歌意向传承,还是着眼于句法分析,“一点”说都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二、 《阁夜》之“几家”与“千家”
杜甫《阁夜》诗:“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此诗第三联有两处异文:“几家”与“千家”,“是处”与“数处”“几处”。其中“几家”与“千家”是关键,“是处”“数处”和“几处”的取舍,与前句之“几家”“千家”之取舍相关。兹就“几家”与“千家”之异文略作考辨。
取“几家”者有宋本《杜工部集》《九家集注杜诗》《杜诗赵次公先后解》《钱注杜诗》等。取“千家”者有《分门集注杜工部诗》《杜工部诗集辑注》等。现代学者对“几家”与“千家”异文亦有取舍之不同。如陳贻焮先生取“野哭千家闻战伐”(《杜甫评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张忠纲先生则取“野哭几家闻战伐”(《杜甫诗选》,中华书局2009年版)。
“千家”与“几家”异文之辨,历来各家所采虽常有不同,但少有申述其去取之因者,故谁优孰劣颇难判定。清人黄生稍有不同,其于“千家”“几家”之辨,给出了选择的理由。谓若取“千家”,“似太闹”(《杜诗说》,黄山书社1994年版)。所谓“太闹”,当出于诗境之体味。如取“千家”,夜空为“野哭”之声所充斥,何来“夷歌”“渔樵”之境?如取“几家”,则诗境浑然。杜甫此诗之“野哭”“夷歌”应属当下情境,非尽出于想象。其同时期之诗《刈稻了咏怀》亦有同样的描述:“野哭初闻战,樵歌稍出村。”如将杜甫诗中所涉当地人口纳入视野,或亦可得“几家”为可信。《白盐山》诗有“白牓千家邑”句,《白帝》诗有“千家今有百家存”句,《秋兴八首》之三有“千家山郭静朝晖”句。白帝城为千家之邑,附近山野当不至出现“千家”野哭之场景。以此而推,《阁夜》诗之“野哭千家闻战伐”与“野哭几家闻战伐”异文之辨,或当以作“几家”有是。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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