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颍亭留别》诗词选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颍亭留别

同李冶仁卿、张肃子敬、王元亮子正,分韵得画字。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

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

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

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

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

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首二句交代行前依依惜别的情景。“故人”犹言老友,“分携”即分手。临别在即,老友留恋不舍,他们来到了颍水之滨,诗人停下了将要归去的车驾,与友人互道珍重。

接下去诗人却并未循此而抒发依恋惜别之情,却是宕开笔墨,展现出寥廓旷远的山川景物。“乾坤”与“万景”对举,境界殊为阔大;“展”字与“借”字下得巧妙。“展”用如使动词,“清眺”指人的视野。高天远地一下子令人眼界大为开阔,眼前展现出无限清景‍‌‍‍‌‍‌‍‍‍‌‍‍‌‍‍‍‌‍‍‌‍‍‍‌‍‍‍‍‌‍‌‍‌‍‌‍‍‌‍‍‍‍‍‍‍‍‍‌‍‍‌‍‍‌‍‌‍‌‍。“借”乃“假借”之意,即对人宽容或友好,诗人在此用拟人手法,将大自然写得富有生命与灵性,那天地万象似乎对人特别有情意,纷纷呈现出自己的千姿百态。接写北风雪飘使人感受到大自然的运行不息。“太素”乃是古代对构成宇宙之物质的称谓,即形成天地万物的素质。班固《白虎通·天地》云:“始起之天,始起先有太初,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日太素。”“秉”即操持、掌握。“元化”谓大自然的发展变化,犹言“造化”。这里是说物质的元素主宰着大自然的演化,秋去冬来,风霜雨雪,莫不如此。放眼眺望,连绵的群山嵯峨高峻,压根儿就翻不过去似的。“了”作为副词,作“根本”、“完全”讲,多用于否定句式中,用以加强否定语气;“陵跨”即跨越。此处下一“了”字,将高山巨嶂那种突兀峥嵘的气势表现得极为充分。“九山”指的是轘辕、颍谷、告成、少室、大箕、大陉、大熊、大茂、具茨九座山岭。“九山”二句写山势,“寒波”二句则写水态。此处的水当指颍水。诗人在此有意渲染水上景色的闲静悠远,以与上面山势之震慑人心的气势形成对比,收到对比映衬的艺术效果。为了突出这种悠静的格调,诗人特为选用了曼声长语的叠词,以造成一种悠远不尽之致。值得一提的是“淡淡”一词,它用色彩的效果来写微波涟漪的动荡不定,更能传其轻盈渺远之神,较之用表现动态的词语来形容更具神韵。潘岳的《金谷集作诗》就有句云:“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又“白鸟”是指那种白色的鸥鹭之类的鸟,如杜甫《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江湖多白鸟。”《雨》:“白鸟去边明。”诗人们喜欢写其意态悠闲,如杜甫《涪城县香积寺官阁》:“浴凫飞鹭晚悠悠。”元氏的这一联诗不施藻绘,纯用白描,用素朴的语言、谐婉的音节、工整的对偶写出了一种淡雅的意境,传达了一种悠然远韵,不仅流利可诵,而且令人神往,难怪受人激赏而被目为全诗之警策。不仅如此,它还妙在写出了诗人与大自然晤对时无意间触目兴怀,会心感悟的那种意态心境,王国维称此联为“无我之境”,他在《人间词话》中指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看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他将元氏此联诗标为“无我之境”的代表之一,评价是很高的。所谓“无我之境”实际上就是主体在较平静的心境中以直觉去观照外物,达到与客体的交融无间,因而是“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时主体因客体的触发而怦然心动,悠然会心,因而周振甫称“无我之境”,“实际上就是触景生情”(《诗词例话》)。那末诗人在此究竟触动了什么感情呢?这就是诗的最后一部分所要传达的。

如果说人在“无我之境”中暂时达到了物我交融的心理平衡,那末一旦平衡消失,则心底的波澜又会涌动翻卷。诗人面对此景不禁道出了“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的感慨。至此诗人点明了这段写景的用意,他是用大自然的终古如斯与生生不息来反衬自身的躁急心态。读书仕进本是封建知识分子执着的人生目标,而元氏此次为官一年即辞职离京,想来定有未惬心意的遭遇;强敌压境,国势日蹙的时世也使他无心为官,故而匆匆怀归。自我与客体的两相对照,隐然流露出自愧不如之意,故而下面发出了深沉的感慨:在俗世尘土中汲汲奔走,孜孜以求所谓“功名”,不仅辜负了饮酒赋诗,而且徒足令人悲叹。“壶觞”一句之解颇费斟酌,但结合诗人同时期的作品来看,毋宁作如是解,即此句为“负壶觞吟啸”之倒文。元氏对陶渊明十分景慕,亦嗜饮酒,且模拟陶诗作有《饮酒》(与本诗同年所作),诗云:“去古日已远,百伪无一真。独馀醉乡地,中有羲皇淳。圣教难为功,乃见酒力神。谁能酿沧海,尽醉区中民?”可见他之嗜酒乃是对现实失望之后的逃遁之举;而要奔走尘世就难做醉乡中人了。同时所作之《颍亭》云:“胜概消沉几今昔?中原登览足悲哀。远游拟续骚人赋,所惜匆匆无酒杯。”也可为此解作佐证。如此,则返观前面的写景,不难发现其赋而兼比的象征意义,实际上正是诗人向往的一种人格的、精神的境界。如果说峥嵘的山势表现了诗人对一种崇高人格的追求的话,那么悠闲的水、鸟则象征着冲淡闲远的襟抱气度。大自然是永恒的,傍屹立的巍巍群山;它又是永远在运动的,就像流水和飞鸟。借用哲学的语言,它就是“自在之物”;它的生息变化,都是“自化”(庄子语),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而牵于物欲的人就难免自叹勿如而心向往之了。诗的最后写他回望送别的友人,但见平林漠漠,溟潆一片,淡远如画。这里与其说是写惜别留恋,还不如说表现了消解离情、冥合物我的一种精神境界,一切的伤离恨别都消融于这淡远的景物之中,实际上就是对前面的“无我之境”的一种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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