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的艺术观

作者:泰戈尔 栏目:泰戈尔诗集 2021-03-25 11:05:07

泰戈尔的艺术观

郑振铎

我们问了许多人,什么是艺术?在最古的书上,他们的议论已经是纷纭莫定了,到了现在,仍然是如此。百人中总有九十九个人的回答是不相同的。关于艺术的功能,尤为争论最烈。有的主张艺术需要切合于人生的要求,有的以为艺术只是应艺术的冲动而发生,不受什么功利主义的支配。

泰戈尔却是超乎这一切争论以外,转而“搜求艺术存在之理由,想找出艺术到底是因某种社会的目的而发生,或是应我们的艺术之快乐的需要,或是因什么表现的冲动而发生的”。

泰戈尔以为我们对于这个伟大的世界的关系是非常繁复的。饥而食,渴而饮,我们则因一切物质上的需要,而与大地相接触。知一切事实,则求而纳之于简单的法则以内,见了某种已然的事变,必欲发现其所以然的缘故。我们又因一切智慧上的要求而与大地生关系,但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一种精神上的要求,一种人格的人(Personal man)的要求。人格的人与物质的人恰立在相反的地位;他也有他的喜欢与不喜欢,他也想寻找些东西以满足他的爱的要求。这个人格的人唯有在我们脱出一切需要——身体的与知识的——的时候,才找得出来。

科学的世界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力的抽象世界。我们能够借着智慧的帮助来利用它,却不能借着我们人格的帮助去实现它。艺术的世界则不然,我们能够看见它,感觉得到它,我们能以我们所有的情绪来对付它。这个艺术的世界就是人格的世界。

这个艺术的世界——人格的世界——于我们有什么必要的关系呢?艺术的发生的原因何在呢?艺术何以有存在的理由呢?

泰戈尔对于这些问题回答得很详细。他认为人类与禽兽所以不同的地方,就在于禽兽是束缚于需要的范围以内的,它们的活动不是为了自己保存的需要,就是为了种族保存的需要。换一句话,就是它们的一切能力都消磨于生存竞争的战场中。但是人类则不然,他在生命的世界中。好像一个大商人,他所得的钱比他所消费的钱多。所以在人类生活中,有许多过剩的财富,给他自由挥霍。禽兽也有知识,也能用它们的知识来保存养护它们自己的生命。但是它们止于此了。它们知道它们所处之环境,以求住求食,并且知道四时寒暖。人类对于这些事情,也必须知道,因为人类也是必须生活的。但是人类的知识,除了用在这种地方以外,还有许多余剩。这些余剩的知识,他可以自由享用,可以为知识而求知识,因此他的科学与哲学得以形成。

同样的,艺术发生的根源也是如此。人类与各动物,都要把他们快乐或是不快乐、恐怖、愤怒,或是爱情的感觉表现出来。在动物的世界里,这种情绪的表现到了“应用”的范围,即停止不进。但是人类则不然。虽然他的情绪的表现仍旧有“应用”的原意在内,而他的情绪的枝叶却长成发达,四布在蔚蓝色的天空中。换一句话说,就是:人类的情绪的力量,除了应用在自己的保存的目的以外,尚有许多余剩着。这个余剩的情绪,遂发泄而成为艺术的创作品。

当我们心里起了一种感觉,除了对付引起我们感觉的对象外,尚有余绪不能全为对象所吸收,因遂回到他们心上,用他的回波,使我们感觉到我们自己。我们穷的时候,所有我们的注意力全注意在身外的衣食住。如果我们是一个富人……这就是在一切生物中,只有人能自省,能知道他自己的原因了。换言之,就是他所以比别的生物更密切的感觉得他自己的人格的原因,就因为他的感情的力量除给他对象所消耗的而外,尚多出许多。所以在艺术中,人类所表现的是他自己,并不是他的对象——他的对象完全表现在科学中。

总之,人类是一个有余剩知识的动物,他的余剩的知识所表现的是他所见的对象,所搜集的报告的本身,并不是他自己。但是同时,他又是一个有余剩感情的动物,他的余剩的感情所表现的地方是他自己,而不是与自己无干的外物。凡在艺术中表现出的对象,那是经过人的感情的洗礼,已与他的人格融成一片的了。

本来这个世界同我们是不相干的——除了求衣食、求知识以外——有了我们的感情,无论是爱、是憎、是喜、是悲,或是惧怕与惊奇,继续地对它起了感觉,这个世界才成了我们人格的一部分:我们生长,它同我们一起生成,我们变迁,它同我们一起变迁。我们的情绪正像溶液一样,把这个外象的世界,溶化成一个亲切的有知觉的世界。

所以赤裸裸的事实的报告不是文学,因为事实是独立于我们情绪以外的。我们说,日是圆的,水是流的,火是热的,谁会引起了什么感觉?但是朝阳初升的美景的描写,却是有永久的趣味与美感在我们的心里。这就是因为所描写的不是朝阳的本身,乃是我们自己心中眼中所感觉到的朝阳的景色。换一句话,就是我们自己的人格的表现。

艺术的主要目的是人格的表现,我们都已坚确地相信。但是还有许多人却以为艺术的目的是“美的产生”(the production of beauty)的。在泰戈尔看来,艺术的美不过是工具而不是艺术的完全的最著的特征。它不过用来为更有力地表现我们的人格的工具而已。

艺术的描写,不必详细而当得其精神。不是一个艺术家而去描写一棵树,他必定要详详细细地把这棵树的一切特征都写出来,但这却不是艺术的描写。真艺术家的描写是忽视不重要的详细的部分,而注重于主要的特性的。他把所描写的对象的全部的个性精神,从宇宙之心中表现出来,经过作者的人格化,而使之和谐,使之有情感。

在文学作品中,也有含哲学的抽象思想的——印度文学中此例最多——也有报告历史上的事实的,但是无论如何,这种文学的丝布中,总是织上了作者的如火的情绪与活泼的人格的丝线在内的。凡是艺术,如有不经过作者的人格化——感情化——的,就不能称为艺术。因艺术就是发生于人类剩余的感情的,并且就是人类的人格的表现。

以上是把泰戈尔对于“艺术者何”这个问题的答案,略略地叙述了一下,但是泰戈尔却始终不肯把“艺术”二字,下一个定义。他以为定义这个东西,只不过是使人限制他自己所见的范围,并且使他自己看不清楚所见的东西而已。

以下再略说他对于艺术的功用的意见。

他以为在我们生命里,我们有“有限”的方面,我们每走一步,都要消耗我们自己,譬如我们喜欢吃饭,吃完了饭,我们这个欲望立刻就消失了。又有“无限”的方面,就是我们的灵感,我们的快乐,我们的牺牲,这是无限的。人类的这个无限的方面,必须表现他自己在某种含不朽的元素的象征里面。他用了超乎世俗的材料,建筑了一所乐园给他自己住。“因为人类是光明的儿子,无论什么时候,他们如完完全全实现他们自己,他们必感觉到他们的不朽。当他们感觉到这—层,他们立刻伸展他们不朽的范围到人间生活的任何部分。建筑他的这个真实世界——真与美的生存世界——就是艺术的功用。”唯有在艺术方面,人类才显出不朽。所以“艺术就是称我们为‘不朽世界之子’的,就是宣告我们有居住在天国的权利的”。

所以在表面上看来,艺术似乎是无用的,其实它却是人类高尚的精神与情绪方面、不朽方面的主宰。“如果你把所有的诗人和所有他们的诗,摈出世界以外,只要一会儿,你就立刻可以发现——因他们的不在——活动的人的能力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实在供给生命计给他们的收获的究竟是谁了。”

泰戈尔说:“做事的人常把他们的事务弄得出了音韵和谐的地步,这就是我们诗人所急要把他们弄和谐的了。”

现在世界做事的人,哪一个不“把他们的事务弄得出了音韵和谐的地步”?这正是艺术家所急要出来“把他们弄和谐的了”。

原载《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1922年2月10日

郑振铎,燕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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