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正确的认识人生》
——读《正确的认识人生》
张绍斌
《正确的认识人生(在美国的演讲集)》这本哲理散文集是泰戈尔在孟加拉的波浦尔其自己的学校中所用的自编教材,也是泰戈尔在哈佛大学等巡回演讲的主要内容,对泰戈尔的哲学思想有着全面、完整和清晰的介绍。喜欢泰翁诗歌的一般读者,对泰戈尔的思想或曰宗教哲学了解的未必具体,因此本文以该演讲集为依托,着力梳理分析泰戈尔的人生哲学,并对其和印度传统文化、现代文化的关系作概略探讨。分析方法和结构上借鉴英国学者莱斯利·史蒂文森研究“人性理论”的分类方法,即从四个方面入手分析泰戈尔的人生哲学:一、关于世界本质和人的一般理论;二、人生活的目的和意义;三、对人类自身弊病的原因分析;四、纠正弊病走向真理的理论指南。
一、在善与爱中与世界合一:关于世界本质和人的一般理论
泰戈尔思想中包含奥义书思想、吠檀多哲学、数论瑜伽思想以及佛陀的教诲等印度传统宗教哲学的丰富内容,同时他也受西方基督教和人道主义思想影响,甚至还熟悉中国的老子哲学。这些宗教哲学流派的共通之处是认同世界的整体性,这和印度传统的梵论哲学是一致的,因此,泰戈尔心目中的宇宙万物的创造者——“梵”,有很多名字,如上帝、无限、永恒精神、永恒真理、善、一、他……。
泰戈尔对人与世界或曰梵我关系有深刻的探讨。泰戈尔接受《奥义书》的基本观点,认为灵魂是人的本质,“宇宙意识、上帝意识的关键在于灵魂意识。把灵魂与自我区分开来认识,是达到最终解脱的第一步”,“人类在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灵魂时,他的贫穷是无底的,欲望是无尽的”。认识灵魂才能战胜“自我”,“对一个彻悟了自己的灵魂的人,宇宙有一个确定的中心,其他一切都围绕着这一中心而找到自己恰当的位置,也只有从这个中心里,人才能得到并享受和谐生活的乐趣”。显然,泰戈尔的灵魂观是脱胎于《奥义书》、吠檀多哲学和数论瑜伽思想的,是“自我”觉悟“大我”(神我,梵,原人,灵魂等)的传统关系模式,通过“彻悟”自我中的灵魂而认识梵,实现与宇宙精神、与梵合一。泰戈尔的世界观虽然来自印度教传统,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引用耶稣或佛陀的教诲来论证这一切。泰戈尔意在强调人类的终极本质是精神的而不是物质的,因此,和众多宗教哲学可以兼容,又极具超越性。
除了神秘的“直觉”和“彻悟”之外,泰戈尔认为善是灵魂与梵联系的渠道,善是上帝的礼赠,是梵放射出的纯净的意识之光,人的灵魂通过善得到滋养。但是,善又不是触手可及的,真正的善的意识是在人对生命有了最本质的认识时才能产生,即拥有了对整个宇宙的所有生命的整体关照,并乐于为宇宙人类最高的善的目的而奉献牺牲的时候,才能实现与善合一。梵通过善统摄人类的灵魂,趋向梵,趋向善,是人类灵魂的目的和意义,因此,认识和谐和自由,付出爱就是人的生活的指南。泰戈尔说人的本质是爱,人是在爱中获得自我,获得快乐,认识到最高意义。爱是人类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因为“在爱中,差别感被忘却,人类的灵魂完美的实现了自己的目的,超越了自身的限制,跨进无限宇宙的门槛”。善与爱,是宇宙万物的最高本质和目的,善和伟大、和彻悟宇宙真理联系在一起的,这些观念在最大程度上远离了印度传统吠檀多哲学和数论瑜伽思想中的神秘主义阴云及其政治哲学意义方面的欺骗说教。
二、解脱之爱:人生活的目的和意义
与其关于世界本质和人的一般理论相应,泰戈尔以“解脱之爱”为人生活的目的和意义。泰戈尔改造吸收佛教涅槃思想,认为爱的最高顶点也是解脱,是一种绝对的、无私的、广博的爱,爱没有“为什么”的问题,爱本身就是目的,这就是“解脱之爱”。在泰戈尔“解脱之爱”中充满了辩证法的对立统一观念。
在那里,爱是“动与静的合一”找到真正的爱,心才会安静,“它是寂静与无穷能量在爱中的汇合”,同时爱又意味着行动,在爱中,我们可以找到快乐和自由,为了爱而行动,就是快乐和自由的,“快乐是无形的,它必须创造,必须转化为有形”。“在爱中,得与失是和谐的”,爱在无私舍弃中获得自己。爱在自我和非自我之间运动,没有自我,就不能爱,真正获得爱的时候,“我不存在”。在爱中,自由和束缚也不是完全对立的,“爱是最自由的,同时又是最受限制的。如果上帝是绝对自由的,那么就不会有万物。无限的上帝具有了有限的神秘性。他就是爱本身,在他身上,有限与无限合二为一”。在爱中,人甚至可以超越生死的界限。生命有二重性,死亡是生命的表面,是幻象。死亡是生命的客观限制,不承认限制,生命就不能继续成长,甚至可以说,没有死亡的洗礼,尘埃会慢慢把真理遮盖上。这样的生死观把生与死看做是相互延续,有印度传统宗教轮回解脱的影子,但是泰戈尔在辩证看待生死的同时,更强调的是生的意义,实际上是摈弃了印度文化传统中为我们所熟知的否定现世生命、放弃现世责任的消极思想。
在《摩诃婆罗多》或《薄伽梵歌》中,数论瑜伽思想更多的是指责个体的贪嗔痴慢,往往在要求小我觉悟大我的过程中否定掉小我的智慧和道德,因此容易落入神秘主义和贬低人性的窠臼;在西方自由主义语境内,自由又往往被抽象为个人意志、欲望和节制等问题,从而深深陷入追名逐利和丛林法则的深渊。而泰戈尔的“解脱之爱”则令小我在上升到大我的过程充满了道德价值和社会责任意识,不仅为印度传统的“涅槃解脱信仰”注入了鲜活的人道主义内容,而且根本上杜绝了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影响下个人权利意志论和欲望哲学对人们的伤害。
三、敬畏自然,打破无明:对人类自身弊病的原因分析
泰戈尔生活的时代世界似乎正在走向毁灭:人们疯狂的攫取宇宙中的各种力量和资源,世界万物都被商品化,国家和利益集团把人民当做工具,奴役弱小民族,使他们丧失健康和发展的机会,失去自我保护的手段,人被当做赚钱机器、商品甚至战场的炮灰……
这是人类文明的危机,或者说是西方科学理性和物质主义文明的危机。因此,泰戈尔提倡用和谐、爱和美的教育来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认为我们与周围世界存在着比互相在物质上需要更深刻的纽带关系,热爱生命就要保持这种关系。泰戈尔教导人们敬畏自然:“我们要是生活在一个比我们的灵魂低级的多的世界上,那对我们也是一种贬低”,“我们和这世界是平起平坐的,不,它与我们就是一体”。这种类型的世界观自然是典型的印度式的。对于人类社会文明出现的危机,泰戈尔认为,一个文明的价值不能用它积累的力量来衡量,“所要回答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是:它是否把人当做精神来看待,如果是,在多大程度上把人当做精神来看待?每一个古代文明的腐朽和消亡,都是由于人心的冷漠和人类价值的贬值”,“文明不可能建立在任何形式的吃人主义上。因为人之所以真,靠的就是爱和公正”。显然,泰戈尔在立足印度传统文化的同时,也是站在俯瞰人类文明发展历史的高度,确认人类精神文明的崇高价值,贬斥物质主义给世界带来的无尽灾祸。诗哲离世已半个多世纪,精神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对决仍然是当今文明危机的核心本质。
泰戈尔习惯用印度传统文化中的“无明”概念来描述人类所遭受的重重束缚。“无明”导致人类的认识被局限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把私人生活当做生命的全部,忘记了自身所蕴藏的超越自己的力量,“无明”导致我们心中缺少爱,认识不到爱,也不能产生爱,而爱才是人生的目的。这些是佛陀的教诲,也曾被西方生命哲学视为解决现代文明危机的终极方案。
四、“彻悟之路”:纠正弊病走向真理的理论指南
泰戈尔系统总结了他心目中解决人类冲突和危机、实现人与世界的和谐自由的理想人生道路:在爱中彻悟、在行动中彻悟、彻悟美、彻悟无限等。也就是说,要把世界和人类自身主要看做精神性的存在,以精神觉悟解脱的道路,即“彻悟”作为救治文明危机和打破无明的最终疗救之方。而“彻悟”的则包含爱、美、真、善、快乐和无限等,也即解脱之爱所包含的内容。
要实现精神解脱,要彻悟爱、美、真等。泰戈尔说:“爱是我们周围万事万物的终极意义。爱并不只是一种情感,它是真理,它是快乐,即万事万物之根。它是从梵那里射出来的纯净意识的白光。”泰戈尔认为真爱是无差别无对立的,能实现与无限快乐的直接交流,可以令一切得失变为和谐,甚至可以消弭一切对立矛盾。如动和静的矛盾,泰戈尔说,当找到爱的时候,“我们的心才会静止下来,而这种静止却是一种强烈的运动形式,它是极静与无穷能量在爱中的汇合”。泰戈尔这种爱的哲学是传统的吠檀多和数论瑜伽哲学“梵论”的合理演绎,同时也印度大乘佛教瑜伽行派“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基本教义的翻版。泰戈尔虽然没有说“在心识之外,世界上没有任何独立存在的客体”,但是他确实是从相反的方向提出了本质相同的观点,即一切矛盾对立都可以通过人的心识的主观变化,尤其是通过对“爱、美、真、善、快乐和无限”等的“彻悟”而被消解净尽。再如,泰戈尔认为对美和丑的区分是在我们对客观世界认识不完全的前提下才产生的,“丑也存在于我们生活中对美的歪曲反映上,存在于我们对真理的不完全认识中”。这一观点也是印度佛教哲学翻版。
在泰戈尔理论中,不仅对立的元素可以融合为一,而且美就是真,真就是美。我们也可以理解为“爱、美、真、善、快乐和无限”等都是一体的,善和快乐等也是上帝的赠与,也是上帝和真理的本质之一。这些美好事物都在人间,由此“证明”上帝也是在人间而非别处。泰戈尔坚信上帝就在人间而非藏在天堂,他说:“要是有人认为逃离世界可以找到上帝,那他什么时候、在哪里能找到呢……我们必须有勇气说:我们就在此时,在此地,到了上帝身边。”也就是说,快乐、善、真、爱、美等就在此、在世界,更不用去等待来世实现,这是对基督教上帝观和对印度传统转世轮回观的双重超越。这些说法似乎有基督教信仰的影子,也可以理解为和毗湿奴、湿婆等大神崇拜有关,但是,实际上对泰戈尔影响最大的还是奥义书哲学而非基督教哲学。可以说,泰戈尔心中“与梵合一”的上帝和基督教的上帝相比,显然具有更多的给世界带来善和快乐的特质,这与基督教上帝的威严、神秘莫测、远离人间是有巨大差别的。
“在行动中彻悟”,主要指奉献性质的行动。如果没有行动的支持,任何关于真理的美好愿望都是幻想,人们需要行动。他认为,勇于舍弃自我的人立刻让人走上解脱之爱的道路,立刻可以发现梵无所不在,上帝就在身边,实现“与梵合一”和认识上帝。泰戈尔的舍弃奉献学说显然是继承了《薄伽梵歌》中的“三瑜伽”(即信仰瑜伽、知识瑜伽和行动瑜伽)精神,但是泰戈尔摈弃了传统的个人修行主义、盲信宿命论、盲目奉献思想和虚幻的舍弃解脱论,赋予传统瑜伽思想以鲜明的集体主义和世界主义内容,给传统瑜伽注入了行动中的积极进取和乐观向上的精神。他说:“要吃苦,要超越目前的自己,成为一个新的、尚未经历过的自己。人类的光荣伟大之处,也就在于这种拼搏。也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不会给自己的生活划定范围,而是在不断地拓展……”
梵,上帝,真、爱、善、美、行动、快乐……泰戈尔找到了一条超越印度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明的和谐、智慧的精神道路,他劝导人们摆脱盲目、欲望等自私的思想和行为,鼓励人们自我克制和“自我舍弃”的勇气,指引人们探索解脱之爱和世界的和谐自由。泰戈尔的哲学思想本身就能证明其真理性和实践意义,因为他直接触碰真理。也许是因为泰戈尔的思想主要是用熔铸了真、爱、善、美、和谐、自由和快乐的纯诗的形式表达的,因此我们也许经常会怀疑那是否是美轮美奂的空中楼阁,此时,我们需要谨记泰翁反复重申的训诫:“这里我再次重申,印度的导师们并没有倡导一种放弃世间、放弃自我,最终导向虚无否定的思想。他们的目的是要彻悟灵魂,或者说是要在完美真理的意义上得到整个世界。”
《正确的认识人生(在美国的演讲集)》已经对印度传统宗教哲学和现代科学理性进行了卓越的整合,泰戈尔的快乐的创造行动,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真理、爱和希望之门,引导我们亲证了原本就在我们中间却始终被我们忽视的无比珍贵的现实和理想。
张绍斌,天津外国语大学汉文化传播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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