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的人生观与世界观
瞿世英
吾人生存于宇宙间,生之所自来不可知,生之意义与价值亦不容易了解。数千年来经过许多思想家的研究,费了许多精神,然而仍旧不能解决这人生之谜。若将它归纳起来无非就是根本的人生问题及人与其环境之关系的问题。这篇短文里所要说的便是印度诗人泰戈尔对于上列两个问题的见解。换句话就是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泰戈尔不是个想建设什么系统的哲学家,他是文学家。他的作品种类很多,有小说、戏剧、论文和诗,却不曾系统的说关于哲学本身的话。所以要研究他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时须要从他的诗文里去找,再以我们自己的话为之解释。
泰戈尔是以伟大的人格濡浸在印度精神里面,尽力地表现东方思想;同时却受了西方的基督教的精神的威力。于是印度文明之火炬,加了时代精神的油,照耀起来,便成就了他的思想。
他是绝对承认生活的。不是厌弃生活的。所以他在《春之循环》上说宇宙中全是生命,全是改变,全是运动。又说我们爱生命所以工作。而生命之起源与价值与意义就是爱。他说世界是从爱生的,是靠爱维系的,是向爱运动的,是进入爱里的。宇宙之创造是爱,而人生之目的亦是爱。他虽然竭力说精神生活之重要,同时却亦不否认物质方面。他在物质界中仍旧主张奋斗做去。他说:“不,我绝不关闭我感官的门。听觉、视觉、触觉的欢喜快乐要生出你的欢喜快乐来。”可见他的意思正是以物质界为生命得到最高理想的一个地方。正是使有限的个人实现其无限的地方。但世界上种种事情都是为达到理想的精神的,若只顾目前物质的快乐便不好了,灯也灭了,花也谢了,水亦涸了,琴弦亦断了。
他以宇宙为不断地创新,他说:“旧的永久是新的。”他以宇宙是统一的,接续不断的。宇宙与个人亦是统一的、调和的,都是唯一生命之运行。日夜在我血脉中运行的生命之流亦运行在宇宙中和谐地跳舞着。……在生死之海波中亦是这唯一生命在那里摇动。四肢为此生命世界所感触便觉着十分荣耀。这无限的精神充满了宇宙,亦潜伏在个人精神里。个人与宇宙不是相反的,是很好的朋友。早起凝视着晨光,便立刻觉着我在这世界上不是外人。人与世界的分别,不是最终的。若个人与宇宙永久相对立,怎样能得着真理,怎样能希望得着清洁的心?相反的永久相反,怎样能得着调和的生活?生活之所以有价值有意义便因为宇宙与个人是个大调和。人生目的便是要打破这相反处而入于精神生活。“一切纷纭扰乱都溶成一个甜蜜的调和。”
宇宙的创造是爱的实现,是绝对的实现,是神的实现。爱就是宇宙,就是绝对,就是神(从这方面看他是泛神论者)。这创造的快乐——爱——是宇宙的母亲。神是宇宙的基础。用两方面来表现它,这两方面就是自我与非我。歌者唱歌便另外有个自我在他那里,情人在他的情人中可以寻着他的另外的一个自我。两方面相互扶助填补着,促进了宇宙的进化。这便是宇宙的历程,绝对的实现。但绝对怎样实现呢?只能靠着分离与联合才可以实现他自己。小孩子生出来了才认识他母亲。要离开了“他”,从“他”家里赶了出来,才可以自由地看“他”的脸面。但分离并不是宇宙历程的终点。宇宙的目的地也是无限的实现,宇宙是到“无限”的转化的进行。
进一层说,宇宙便是神的表现,神的变形。所以他说:“你便是天,你便是巢。”这便是他宇宙观的大概。从他这个宇宙观便引申出他的人生观来。他承认宇宙的大生命,而人的精神又是本来与宇宙的大生命合一的,所以自然是承认人生的。他并且承认人的精神是最高的。他说有限中无限之显现是一切创造的动力,而这种显现的完成不是在布满星辰的天空,亦不是在花的美里,实在是在人的精神里。人生的目的就是要求“无限”以得不朽之生。我们只要仍要回到小孩子的境界去。
他竭力主张生之不朽与无限。早晨起来灯虽然灭了,旭日却依旧高悬着。他说:“死也和生一般隶属于生命。”在未达到最终理想以前,人的精神或灵魂必要经过许多死,或者说要经过这些阶段。“你使我生无穷,这是你所喜欢的。这个脆弱之器,你把它空了又空,永久将新生命注了进去。”人要进取,必要重新,重新即吾人所谓死。其实正是为进步的预测。人生是不朽的,是无限的。
但这种目的怎样便能达到呢?人生达于无限并不是要脱离或躲开感官世界的纷乱,是要“精神化”了这世界而自身不沉沦于物质生活。人生的目的,便是快乐,但“人的快乐不在为他自己得着什么好处,是要将他自己贡献给大于他的,大于他个人的观念,如人类,如国家,如神韵”。这便是不朽的途径。换句话说,以爱的精神牺牲自己去服务人的便是人生的正路。工作不过是游戏,小孩要游戏才快乐。我们是要回到小孩子的地位去的,便应当工作。
泰戈尔是个神秘主义者,说的话只可于言外去领会,这上面说的,我以为便是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在未完篇以前,我要特地向读者说,泰戈尔不是谈玄说虚的“诗家”。他的思想和伯格森、倭铿都很相像,是表现时代精神的。读了他的作品,便令人觉着宇宙的活动和人生的变化是有意义的,是快乐的,便给人以无穷的勇气。且看他下面几句话,便看得出他的爱人类的热诚了。
这里是你的脚凳,那里放着你的脚,最穷的,最低下的,迷失了的(人)都在那里。
此文限于篇幅,未能多说,且待以后有机会再细说罢。
原载《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1922年2月10日,署名世英
瞿世英,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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