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言情赠友诗歌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曲岸,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宋词作家中,柳、周并称,两人都善于言情,但其言情方法有所不同。柳永善铺叙,周邦彦善钩勒,其所作言情词,各有独特的动人之处。周济曰: “钩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 (《介存斋论词杂著》 )周邦彦的钩勒方法包括: (一)善于在词中讲故事,即: 在抒情写景之际,渗入一个第三因素——述事,以故事钩勒前景后情,独辟新境 (详参吴世昌 《周邦彦和他被错解的词》 ,《文史知识》 1986年第11期) ; (二)回环往复,钩转变化,以曲折补平直,加深加厚词境; (三)在歌词紧要关节,注重“句 (钩)勒提掇”,以见其 “骨”与 “力”,达到 “深 ” “厚” “浑化”之境。有此三种方法,三条经验,周氏钩勒即为他人所不能及。这首词就是周氏钩勒的代表作。
如果以景、情、事三个要素加以分解,即可见这首词的内容并不太复杂。正如沈祖棻所说,这首词写的是一个 “负心女子痴心汉”的小小悲剧 ( 《宋词赏析》),事情本身很简单。但一经钩勒,这个恋爱故事却像玉连环一般,难解难分。
上片述事,并在述事过程中,将与这次恋爱有关的景和情组织在一起,以烘托其 “怨怀无托”的心境。开头三句直陈其事,谓这次恋爱彻底失败,不仅断绝往来,而且不通音信,“怨怀” 已失去依托。三句话,已将所述之事交代清楚。但作者并不就此了结这段因缘。“纵妙手”以下,在开头三句平铺直叙的基础上,接二连三地掀起波澜,使这段因缘显得曲折缠绵,无法分解。首先,词作以解连环故事,进一步加码,将主人公的怨恨情绪表现得更加强烈。《战国策·齐策 (六) 》 载: “秦昭王尝使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 ‘齐多智,而解此环否?’ 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锥椎破之,谢使曰: ‘谨以解矣。’ ”玉连环原不可解,正如这段因缘一样,也是不可解的,而齐后将玉连环砸碎了。词作借齐后比对方,以为造成这一爱情悲剧,主要因为对方想办法主动断绝关系。这个故事,使得主人公的情思发展向前推进一步。其次,词作以关盼盼故事,揭露对方无情无义并表现主人公既怨恨对方又留恋旧情的内心矛盾,使得平直发展的思绪出现曲线。关盼盼是张愔的爱妓,张死后,盼盼不嫁,住彭城 (今江苏徐州) 燕子楼中。词作以盼盼比对方,谓盼盼念旧爱而不嫁于张情的死后,对方却是弃旧爱而思迁于自己的生前 (参见沈祖棻 《宋词赏析》 ) 。主人公的怨恨情绪似乎又上升了一级,但他却睹物思人,见到蒙着一层灰尘的 “一床弦索”,相思之情便无法断绝。这个故事,就像在顺流而下的河水中出现一个漩涡,因而,使得这段因缘更加复杂化。再次以 “手种红药”不能更换,表示旧情难断。《诗经·溱洧》: “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谓其 “手种” ,似有一定象征意义,即:这段因缘,乃亲手缔结。因此,要想“移根换叶”,这在主人公一方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这里,所谓红药之无法更换,进一步加强了上文睹物思人之意,在整个情思发展河流中出现一个漩涡 这是上片,以爱情故事为主线,“燕子楼”藉写对方旧居,并点明对方身分(主人公的爱妓) ,尘锁弦索及旧时红药,乃楼内楼前物景,怨恨与思旧,乃主人公的心境。景、情、事三要素互相交错。
下片继续在述事过程中写景、抒情,将情思发展不断推向高潮。
过片由红药过渡到杜若,并设想对方行踪。“汀洲渐生杜若”,用《九歌·湘夫人》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句意,表示对于对方的思念。而“渐生”照应“旧时”,与上片相连结。“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二句开启下文,谓对方已远走高飞,她所乘坐的游船,此时也许正停靠在远方的岸曲,也许正在水中行进。于是,主人公情思发展空间,就从楼内、楼前,扩展到汀洲、岸曲,到遥远的天角。而且,这一情思长河,也不是一下子奔流而去。“漫记得”二句紧接着对于对方的思念,突然把笔锋一转,写自己的绝情举动。谓: 既然人已远去,就把当日的情书通通烧掉,把当日的山盟海誓当作闲言闲语。正如汉乐府《有所思》 所云“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主人公颇想将这段因缘化为灰烬。这是一个波折。但是,主人公又似乎下不了决心。“水驿春回”二句,谓其仍然盼望着对方在春天到来之时,寄他一枝梅花。盛弘之《荆州记》 载: 吴陆凯曾从江南寄梅花到长安赠送好友范晔,并赋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主人公借此寄以自己的希望,心中的爱情之火又燃烧起来。这是又一个波折。最后,说希望落空,但还是“对花对酒,为伊泪落”。因此,回应开头所说“无托”而总结全词。
以上所说钩勒方法,包括了三条经验中的一、二两条,即: 围绕着爱情故事,在回环往复中钩勒变化,以构造浑厚的意境。至于第三条经验,即“句
(钩)勒提掇”的方法,这首词也运用得很好。这首词的复杂结构,除了依靠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之外,还依靠词作关键部位若干领格字的“句(钩)勒提掇”。例如“嗟”“纵” “想”以及“料” “拼”等,在词章结构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这几个领格字,不仅对其所提领的两个或三个句子承担统帅作用,而且对于贯串全词的意咏,增强气势,也发挥了骨干作用。这几个领格字,使全词所述事,所造意境,更加浑然一体。由此可见,周济所说“清真愈钩勒愈浑厚”,这是颇有见地的。
从钩勒故事,创造意境的角度看,周邦彦这首词结构严谨,无隙可击。但是,词作所体现的“情”,是不是就那么“忠厚”,或者具有“无限怀古伤今处”,我看不可轻易给予“拔高”。联系作者的身世及其歌词创作实践,我认为,这首词的主旨,乃在于以“解连环”敷衍爱情故事,其成功之处,不在体现言外之意,而在施展钩勒方法,读者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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