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破浣溪沙二首》言情赠友诗歌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这两首词一写春恨,一写秋思,连起来看,正清晰地展现了一位思妇因与其夫久别而痛苦异常的心理,展现了她从春到秋的情感发展脉络。据 《南唐书·王感化传》 载,李璟 “尝作 《浣溪沙》 二阕,手写赐感化”,则其所指当即此二词,由此亦可知这两篇作品的创作时间大概在同一时期。
先看第一首。
“真珠”即珍珠,代指珍珠帘; “重楼”即层楼,亦即高楼。“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开篇二句借思妇于高楼卷帘远眺拉开了全词帷幕,将人物内心那无穷的 “春恨”从整体上展现出来。“春恨” 而曰 “依前”,表明这春恨不自今春始,早在往春即已萌生; “春恨”竟至于将整个高楼闭 “锁”其中,见出今春之恨较往春更深更浓。按理,作为一种情感活动。此恨只存在于此时此地此人此心之中,但作者却着一 “依前”和“锁”字,将其延伸扩展到时间上的无时不有,空间上的无所不在,这就有力地渲染了悲凉沉郁的环境氛围,使得起笔已是非凡。“风里落花”为思妇卷帘所见之景,而“谁是主”之问则深深反映了她睹落花而联及自身命运那极为凄楚的情怀。是呵,风吹花落,四散飘零,这景象不正象征着她独守空闺、孤寂无依的悲苦命运吗?假若这种景象、这种情怀自今春才见到、才产生,其痛苦或许能减轻一点,可事实上它早自往春即已出现、那么当此重睹落花之际 怎不令她倍感凄楚、倍感恼恨? 固然,落花随风飘落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本无所谓主宰,但当人由此景象联想到自己青春易逝、红颜将衰而竟无人欣赏、爱惜时,怎能不产生类似风里落花之无主的感怀?又怎能不生发出 “思悠悠”的绵绵春恨呢?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过片二句承上而来,将词意深入一层。据《汉武故事》,西王母出访汉武帝,命青鸟先期飞降承华殿报信。后“青鸟”即成为信使的代称。这里,青鸟不传信,表明思妇与其夫分别之后,音讯杳然; 而“信”前冠以“云外”二字,分明见出二人相距遥远,天各一方。既然相距遥远,无法谋面,又音讯阻隔,加之思妇此时恰睹雨中丁香凄凉冷落之情状,这便不能不便她的“春恨”益发沉重。丁香结,谓丁香含蕾而不吐,古人常借丁香结象征愁思郁结,如李商隐《代赠二首》 即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之句。在这里,作者不仅写了喻指愁思的丁香结,而且写的是“雨中”的丁香结,更有甚者,还是“空结”,这些与愁相关的景色,意象、词语叠加在一起,则这位思妇的“春恨”有多么深重,便可想而知了。
从风里落花到雨中丁香,皆为思妇卷帘所见眼前之景,作者依次写来,使得情景相激相生,相汇相融,层层累积,势已蓄成,接着便笔锋一转,推出了一幅极为阔大的画面: “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在暮色苍茫中,但见滚滚而来的长江绿波奔腾直下,似与整个天宇连为一体,这场面、这气势、这境界皆神全气足,但由于它是在“春恨”郁积、难于排解的思妇“回首”之间看到的,因而自然带有浓郁的悲怆色彩。且不说古人常以滔滔无尽的江水比喻绵绵不断的悲愁,本即令人易于产生定向联想; 即以这暮色苍茫、江天一体的景色论,当愁人乍睹之际,岂能不产生刹那间的心灵震颤和愈为沉重的抑郁悲凉之感?
如果说,人物内心的痛苦在第一首词中虽已得到展现,但尚不全面; 虽巳甚为沉重,但尚未发展到极端,那么,自春徂秋,随着季节的递嬗和时间的延伸,这种痛苦便益发浓烈、益发沉重了,而且在其浓烈、沉重化的同时,更增添了一种秋天所特有的萧瑟残败、荒寒凄凉。所有这些变化,在第二首词中皆历历可见。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首二句极写秋来景物的残败凋零和自然物候的凛冽肃杀,从而有力地烘托了人物那巳极度凄楚的悲秋情怀。是呵,荷花(即菡萏)已经落尽,香气已经消失,荷叶亦已凋零残败,而凛冽的秋风从水面扫过,向人袭来,当此之际,视觉、嗅觉和触觉交相为用,不能不逼出人物那“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感觉来。“韶光”,指美好的时光。从春到秋,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自然景物是“香销”、“叶残”,一片萧瑟;自然物候是西风劲吹,凛冽肃杀;随着大自然美好时光的逝去,人生的美好时光也一去不返了;在无穷愁苦的折磨下,人已憔悴不堪、与秋俱老了;此时此刻,怀着满腹的酸楚和身世的凄凉,这位思妇怎忍心去看那残花败叶呢?对外在景物的“不堪看”,正反证了她对自己命运的不堪想,不敢想,惟其不敢想,也不堪想,才益发强化了她的不敢看,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过片二句转升一层,展现出一个意悲境远的凄凉境界。“鸡塞”,即鸡鹿塞,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杭锦后旗西北部,汉窦宪征匈奴曾至此。这里泛指边塞,亦即其夫所在之处。由于丈夫远在边塞,加之“青鸟不传云外信”,便不能不使这位思妇于悲怨之余产生深深的思夫之情;然而,这思念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到满足,梦醒之后,所思之人早已不在身边,眼前和心中所有的,乃是那细雨迷濛的天气和梦醒后怅然若失的情怀; 为了排遣这环境和心境的双重抑郁,她拿起玉笙,在小楼上尽力吹奏,可当她吹完一套曲子时,整个小楼好像都与凄寒的曲调融为一体,变得益发寒凉了。这里,一个 “寒”字,既写笙之寒、曲之寒,又写楼之寒,更写心之寒。“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杜甫 《至后》 中的这两句话,正可以用来形容人物此时的心境; 本以吹笙解愁,吹毕愈觉凄凉。既然梦已醒来,笙已吹彻,不仅不能慰离情别恨于万一,反而加剧了内心的痛苦,则这位思妇只好长夜不眠、独倚阑干,想着从军塞外的丈夫,在濛濛细雨中等待天亮了; 而在这荒寒凄冷的环境中,在这饱含酸楚的等待中,她又洒落了多少泪珠,平添了多少悲恨呵!
这两首词语言清新,情调哀婉,意悲境远,极饶烟水迷离之致。尤其是第二首,深为后人所推赏,王安石以为其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二句较李煜 《虞美人》 之 “一江春水向东流”为佳 (见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 《雪浪斋日记》 ) ; 王国维则更赏其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二句,谓其 “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 《人间词话》 ) 。当然,由于各人观察的角度不同,鉴赏的标准也自不同,其间无须强分甲乙,但从中无疑可以看到词所独具的艺术魅力; 否则,它是不会流播人口、历久不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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