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洲《出峡记》原文与赏析
张洲
蜀万山区,长江行乎其间,率不数里,数十里即滩。无滩不危,惟峡滩为著。自平羌峡来,入巴峡,至夔门,所在峡多有,惟夔、巫诸峡特险且长,为蜀路要害云。
腊月乙未抵夔,舟泊,观鱼复浦碛八阵图。聚石为堆, 水涨即没, 水落行列如旧, 不可乱, 亦一奇也。迤东至少陵祠,凭吊久之。登白帝城,谒昭烈庙。城踞白帝山,东连赤岬,北近麝香,南临瞿唐;对崖白盐,夹江并峙。滟澦堆在其间,巨石孤立江心,形如狮蹲,昂首南向。冬时出水余三百尺,闻夏秋盛涨,至且灭顶,或高出数十丈,可畏哉! 瀼溪经赤岬、白帝间,与草堂溪合,纡回入江。山溪之流,土人皆曰“瀼”。其间即东屯也。前为峡门,有铁柱二,巴蜀众水汇流于此,杜诗所谓“水合数百源”者是也。
丙申午发,经龙脊滩、滟澦石,入瞿唐峡口。峭壁刺天,中通一线,壁间鳞鳞然,斧凿痕宛在。丹崖翠嶂,林峦秀出。舟急路转,目难遍给。过黑石峡,峭窄甚劣,容舟行,则又峡中峡也。谚曰:“滟澦冒顶,黑石下井。”信乎危哉! 至门扇峡,即瞿唐东口,前有虎须滩,皆瞿唐险处。值风雨,晚泊。放翁云:“瞿唐峡中圣姥泉,石中一罅,人呼其旁,则泉出,屡呼则屡出,可怪也。”惜顺流迅疾,未及一试。
丁酉晓发,过大溪口,经泗瀼。泗瀼者,涧水横来,两山对立,一名错开峡。抵巫山县,隔冒江,东南即巫山,山形正如“巫”字。昔人谓巫山象形,今乃见之,良有然。箜篌山、琵琶峰,相距不远,皆以形象得名。琵琶峰隔大江南五里,其乡妇女晓音律,有女子出嫁前夕,邻里合乐送之,盖土俗云尔。入巫山峡,十二峰皆在北岸,幽奇绝伦,而神女峰特为娟好。晴云轻霭,即离映带,即朝云峰也。山前驯鸦送客,回翔孤篷之上,色如常鸟,形仅比鸲鹆小者。《入蜀记》 云:“八月十五夜月明时,有丝竹之音,往来峰顶,猿狖齐鸣,达旦渐止。”异已! 神女之事,宋玉特以托讽,本属子虚,《吴船录》 辨之诚是。乃谓庙中石刻引 《墉城记》 称: 瑶姬,西王母之女云华夫人,助禹驱神鬼,斩横石,疏波有功,封妙用真人。则益诞妄不经,而石湖信之,何邪? 过三分泉,泊万流驿。有万流溪发源施州,至此入江,驿因名,为巴、楚分界处。
戊戌发万流,至巴东,楚塞邑也。江岸秋风亭,为寇莱公遗迹。 经石门关, 岩崖间有石门, 仅通一人行。过叶滩,峡中名滩,与新滩并称者。有叶床叶枕,夏时水覆床枕,舟行甚难; 今石皆可见,故无患,然湍悍犹令人悸,一曰狼尾滩。东天庆观,观前即吒滩。抵归州,城中城外,粗石荦峃,无片土寸壤。门临人鮓瓮,巨石铁黑色,槎枒狰狞,纵横波中。山谷诗云:“命轻人鲊瓮头船,日瘦鬼门关外天”,可怖也! 香溪口小泊,寻玉虚洞,溪以昭君得名。登舟过石门滩、白狗滩,入白狗峡,一名兵书峡,绝壁小洞,露出数片石,如书帙状。东即新滩,俗谓青滩者,三峡首险也。舟人不敢遽过,因泊。
己亥,尽出舟中所载人货,登岸陆行,空舟而下。乃舵柱为巨浪所摧,泊空舲峡口。明日,易舵柱,迄未乃发。空舲一名马肝峡,崖有悬石,如马肝。 狮子岩、 孤舟峰, 纤秀妙丽, 殊可观。 峡口东霝滩,湍涡洄洑,交错其间,操舟避就,稍疏即不可知,与忠州之折鱼相似。过滩,夕泊。
辛丑早发,过达洞滩,恶滩也。乃滩际多巧石,取供盆盎,离奇可爱。前望即黄牛峡。过使君、虎头、鹿角诸滩,至黄陵庙。传云: 神佐禹治水有功,山半有迹,如一人著帽牵牛者,云是其神。庙前无义滩,乱石磥硊,如剑戟齿齿,险绝不可向。迩又有渣波滩、五峰石、长林矶、轮头石、红石子,险与无义等。盖黄陵庙上下十余滩,总名竹节滩,俗谓腰站河。入西陵峡,观虾蟆碚,《水品》 所谓第四泉者。过扇子峡, 即明月峡, 泊平善琪。 言滩险已尽, 其地平善也。
壬寅舟发,抵下牢溪口。舍舟,陟峻阪,探三游洞。沿溪登舟,泊至喜亭。是日岁除。三峡之名,说者不一,惟以瞿唐、巫山、归乡为三峡者是。盖自滟澦堆至虎须口,总名瞿唐峡,即夔州峡; 自巫山抵巴东,沿江一百六十里,总名巫峡,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也; 兵书峡、空舲峡,总名为归州峡,即归乡峡,而黄牛、西陵、明月诸峡,则又归乡之余尾也。
明日癸卯,为辛卯岁元日,舟停不行。舟子俱宜昌人,数日乃发。过荆门十二碚、虎牙滩,四望平芜,烟波浩渺; 回首五龙、鸡笼等山,比峡中高峰,兹培塿耳。
《出峡记》这篇记游散文,作者以自己乘舟出峡航程为顺序,记述了三峡雄奇壮丽的风光,表达了对祖国山水热爱之情。
长江是我国第一条大河,全长六千三百多公里。江水流至四川、湖北交界处的巫山山脉,向东流入峡谷。峡谷分为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合称为长江三峡。三峡西起四川奉节县白帝城,东至湖北宜昌南津关,包括峡谷、宽谷,全长共二百零四公里。这段水域,两岸重岩叠嶂,江流湍急,险滩断续相连,是旧日航行最危险的江段。《出峡记》一开始就说:“蜀万山区,长江行乎其间,率不数里,数十里即滩。”滩多,是山区长江江道的特点。滩中岩石奇形怪状,有的露出水面,有的暗藏水中。涨水季节,有的明礁变成暗礁; 落水季节,有的暗礁变成明礁。明礁、暗礁对行船构成了危险。真是“无滩不危”。但是,最危险的滩,“惟峡滩为著”。岷江流经四川乐山附近的平羌峡,到四川巴县与长江合流,入巴县以东江面的巴峡,即石洞峡、铜锣峡、明月峡,至夔门。其间也有很多峡谷险滩,但与三峡相比,“惟夔、巫诸峡特险且长,为蜀路要害云”。“读了《出峡记》开头的评说,使人感到未入三峡,三峡之险,已跃于眼前。
三峡中的第一峡,是瞿塘峡,又名夔峡、夔州峡,西起白帝城,东至巫山县大宁河口,在三峡中最短,其间峡谷地段仅有八公里,但水势怒激,江心中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暗礁,舟行极险。它的西口叫夔门,两岸悬崖相峙,最低处高出水面五百米,高处达一千米,江面最窄处不足百米,形似一个雄伟的大门,因而有“夔门天下雄”之称。作者乘舟于“腊月乙未抵夔,舟泊”。作者弃舟上岸,观赏了“鱼复浦碛八阵图”。鱼复浦在奉节县东南二里,为汉鱼复县故址。相传三国时诸葛亮用浅水中沙石摆设了供练兵使用的八阵图。这“聚石为蕝”的八阵图,“水涨即没,水落行列如旧,不可乱”,作者称之为“一奇”。“迤东至少陵祠”。唐代大诗人杜甫,号少陵野老。诗人好友、镇守四川的严武病死,生活失去依靠,便带着全家乘舟东下,漂泊到夔州 (今四川奉节县),在夔州住了将近两年。在此,他写了许多歌咏当地山川景物和人民生活的诗。诗人于768年离开夔州,770年的冬天,在湘江水上的一条小船里,永远停止了吟唱。后人把诗人的故宅改为祠,供人凭吊。作者在此“凭吊久之”,可见对诗人敬仰与怀念之深情。白帝城,是古城名,遗址在四川奉节县东白帝山,相传刘备在此托孤,病死于此。后人为纪念蜀汉昭烈帝刘备,在此修建了昭烈庙。作者“登白帝城,谒昭烈庙”,一个“谒”字表示了作者对蜀汉帝刘备的崇敬。接着,写长江三峡第一峡瞿塘峡西口夔门的“雄”与“险”。“雄”,在于瞿塘、白盐两山夹江并峙的江面,巴蜀众水汇流于此,万水奔腾冲进三峡。“险”,在于首当奔腾江水冲激的滟澦堆。滟澦堆这块“巨石孤立江心,形如狮蹲,昂首南向。冬时出水余三百尺,闻夏秋盛涨,至且灭顶,或高出数十丈”。作者面对江中巨石,发出“可畏哉”的惧叹。未进瞿塘,瞿塘第一险滩已使望者生畏。《太平寰宇记》说滟澦堆:“其状如马,舟人不敢进,谚曰:‘滟澦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滟澦大如鳖,瞿塘行舟绝; 滟澦大如龟,瞿塘不可窥; 滟澦大如袱,瞿塘不可触。”
瞿塘峡险! 险,在于江面窄:“峭壁刺天,中通一线”,黑石峡窄得只“容舟行”; 险,在于江曲流急: 由于“舟急路转”,连两岸“丹崖翠嶂,林峦秀出”的奇丽景色,都“目难遍给”; 险,在于滩多,断续相连: 龙脊滩、滟澦石、黑石峡、门扇峡、虎须滩,滩滩皆险。作者引用“滟澦冒顶,黑石下井”的谚语,是引证其险。江窄,弯曲,流急,险滩又断续相连,船行其间,稍有疏忽,就会撞崖、触礁,船碎人亡。作者亲历了穿越峡谷险滩的航行,听了谚语,惊呼:“信乎危哉!”
过了瞿塘峡,就是三峡中的第二峡——巫峡。巫峡西起四川巫山大宁河口,东至湖北巴东官渡口。峡谷延绵四十公里,水道迂回曲折。船行其间,好象处处被大山挡住去路,但驶到跟前,峰回路转,前面又是一条道。又因峡陡江急,江道布满大大小小的漩涡,船只能缓缓行进,这就正好使航行的人有了充裕的时间,来观赏巫峡大自然的壮美。历来描写三峡的诗文,一写到巫峡,作者就将笔峰转移到两岸奇山异峰上。张洲也是这样,只记了丁酉日早晨舟发,过大溪口、经泗瀼,入巫山峡、过三分泉、泊万流驿的航程,而随着航程,描述了两岸山峰的奇丽景色,记录了有关的美丽传说,着意在巫峡的“美”。美在山的形象: 巫山形象如“巫”; 箜篌山、琵琶山,“皆以形象得名”; 朝云峰,因“晴云轻霭,即离映带”景象得名。峰上轻淡的云雾时聚时散、飘忽缭绕,这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一幅美丽画面。美在传说:“其乡妇女晓音律,有女子出嫁前夕,邻里合乐送之”; 更美的是陆游《入蜀记》所说的八月十五夜月明时,峰际间的丝竹之音和“猿狖齐鸣”的情景,还有瑶姬的故事。作者对“神女之说”、瑶姬之说持否定态度,对《入蜀记》所云也认为“异已!”但这些传说,给巫峡的奇山异峰增加了神奇而美丽的色彩,给人以美的享受,感到巫峡的幽美。可见,作者写巫峡,用笔亦在“美”。
“戊戌发万流,至巴东”,说明作者乘舟进入三峡中的第三峡——西陵峡。西陵峡又称巴峡,亦称归州峡或归乡峡,在湖北境内,自巴东官渡口到宜昌南津关。其间仅两段峡谷就长达七十六公里,江水流急,险滩断续相连。仅作者所记,就有叶滩 (亦称泄滩)、人鮓瓮滩、石门滩、白狗滩、 东霝滩、 达洞滩、 使君滩、 虎头滩、 鹿角滩、 无义滩、 渣波滩、 五峰石、长林矶、轮头石、红石子等险滩。其中最险的是叶滩,亦秒泄滩,是西陵峡中有名的险滩。滩中“有叶床叶枕,夏时水覆床枕”,这些床枕变成无数暗礁。急流的江水,到此突然遇到无数暗礁,就会变成无数漩涡,船行其间,极易卷进漩涡,触礁沉船。作者说:“舟行甚难”。作者是在深冬腊月过滩,虽然叶床叶枕“皆可见”,不会发生船碎人亡的灾难,但是急流的江水载着小舟穿行滩石之间,还是“令人悸”。
在作者笔下,人鮓瓮,不仅险,而且凶。它的凶相:“巨石铁黑色,槎枒狰狞,纵横波中。”这是作者直写自己眼见的人鲊瓮的凶相,突出了它的“凶”,又联想到山谷 (北宋文学家黄庭坚,自号山谷道人) 的“命轻人鲊瓮头船,日瘦鬼门关外天”的诗句,是引证人鲊瓮的“凶”,又以自己“可怖也”的感觉,以证其“凶”。
青滩, 与叶滩和空舲峡中的东霝滩 (亦称崆岭滩) 是有名的三大险滩。作者说青滩,是三峡首险。青滩,险在江面。江面一到青滩,陡然下降,由上而下,波涛汹涌,浪花四溅。船到此,就会象箭一样飞下。作者没有直接描写青滩江面的凶险,只是在船进滩之前,说:“舟人不敢遽过,因泊。”但以“尽出舟中所载人货,登岸陆行,空舟而下。乃舵柱为巨浪所摧”的事实,证明青滩不仅险,而且凶。
空舲峡口东霝滩, 是继青滩之后又一凶滩。 东 滩, 凶在于“湍涡洄洑,交错其间”。船行在漩涡遍布的江面,“操舟”者定要避开漩涡,去就急流,稍有疏忽,舟就会卷进漩涡触礁,罹不测之祸。又说它的凶险“与忠州之折鱼相似”。折鱼滩在忠县 (古忠州治所) 东,极险。以两滩之险相比, 是类证东霝之凶险。 长江上航行的人都知道:“泄滩、 青滩不算难, 崆岭才是鬼门关。”
无义滩,也是个“险绝不可向”的滩。其险在于江中那些“乱石磥硊,如剑戟齿齿”。高大的乱石,像剑戟一样排立江中,航行者必须从中迂回而行,避开立石,才能避开灾祸。险,与无义滩一样的还有渣波滩等。
西陵峡,江水湍急,险滩断续相连。旧时,这一带触礁沉船的事故屡出不断,青滩北岸有一座“白骨塔”,以堆积死难船工的尸骨而得名。如果说,瞿塘峡“险”,巫峡“美”,那么西陵峡应说是“凶”。
《出峡记》的作者,不仅记了瞿塘峡与西陵峡中急流险滩的险景,也记录了丽景和奇景。如瞿塘的“峭壁刺天,中通一线”的壮丽;“丹崖翠嶂,林峦秀出”的秀丽,但是壮丽与秀丽的景色,都是为了突出险而涉笔的——这是丽中有险。在险景描写中,又显示了它的壮丽,如写滟澦堆是:“巨石孤立江心,形如狮蹲,昂首南向。”写人鲊瓮是:“巨石铁黑色,槎枒狰狞,纵横波中”——这是险中有丽。“鱼复浦碛八阵图”,即使是传说中诸葛亮所为,经历了一千多年江水冲刷与地貌的自然变化,仍是“水涨即没,水落行列如旧”,石蕝不乱。陆放翁《入蜀记》 中所记的圣姥泉:“石中一罅,人呼其旁,则泉出,屡呼则屡出。”舟至黄陵庙 (亦称黄牛庙),写了关于庙中神的传说:“神佐禹治水有功,山半有迹,如一人著帽牵牛者,云是其神。”这些奇妙的景象,为雄奇壮丽的三峡,又增加了奇异的色彩。作者在惊险的航行之中,不仅在舟中观赏了三峡风光,舟一停,就舍舟上岸访古,如凭吊少陵祠,谒昭烈庙,探三游洞 (唐代诗人
白居易兄弟及
元稹在此游览赋诗,白居易作《三游洞序》,因名),香溪口小泊,还去寻玉虚洞 (洞中宏丽如地下宫殿)。这表现了作者对祖国山水、文化、古迹的热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