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济南行记》原文与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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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济南行记》原文与赏析

元好问

予儿时从先陇城府君官掖县,尝过济南,然但能忆其大城府而已。长大来,闻人谈此州风物之美,游观之富,每以不得一游为恨。岁乙未秋七月,予来河朔者三年矣。始以故人李君辅之之故,而得一至焉。因次第二十日间所历,为行记一篇,传之好事者。

初至齐河,约杜仲梁俱东。并道诸山,南与太山接,是日以阴晦不克见。至济南,辅之与同官权国器置酒历下亭故基。此亭在府宅之后,自周齐以来有之。旁近有亭,曰环波、鹊山、北渚、岚漪、水香、水西、凝波、狎鸥。台与桥同日百花芙蓉,堂曰静化,轩曰名士。水西亭之下,湖曰大明,其源出于舜泉,其大占城府三之一,秋荷方盛,红绿如绣,令人渺然有吴儿洲渚之想。大概承平时,济南楼观天下莫与为比; 丧乱二十年,惟有荆榛瓦砾而已。正如南都隆德故宫,颓圮百年,涧溪草树有荒寒古淡之趣。虽高甍画栋,无复其旧; 而天巧具在,不待外饰而后奇也。

几比渚亭,所见西北孤峰五,曰匡山,齐河路出其下,世传李白尝读书于此; 曰粟山。曰药山,以阳起石得名; 曰鹊山,山之民有云: 每岁七、八月,鸟鹊群集其上,亦有一山皆曰鹊时,此山之所以得名欤; 曰华不注,太白诗云:“昔岁游历下,登华不注峰。兹山何峻秀,青翠如芙蓉。”此真华峰写照诗也。大明湖由北水门出, 与济水合, 弥漫无际, 遥望此山,如在水中,盖历下城绝胜处也,华峰之东有卧牛山,正东百五十里邹平之南有长白山,范文正公学舍在焉,故又谓之黉堂岭。东十里有南北两妙山,两山之间有闵子骞墓,西南大佛头岭下有寺。千佛山之西有函山,长二十里所,山有九十谷,太山之北麓也。太山去城百里而近,特为函山所碍,天晴登北渚,则隐隐见之。历山去城四五里许,山有碑云:“其山修广,出材不匮。”今但兀然一丘耳。西南少断有蜡山,由南山而东,则连亘千里,与海山通矣。

爆流泉在城之西南,泉泺水源也。山水汇于渴马崖。洑而不流,近城出而为此泉。好事者曾以谷糠验之,信然。往时漫流才没胫,故泉上涌高三尺许; 今漫流为草木所雍,深及寻丈,故泉出水面才二三寸而已,近世有太守改泉名槛泉,又立槛泉坊,取诗义而言,然土人呼爆流如故。爆流字又作趵突,曾南丰云然。金线泉有纹若金线,夷犹池面。泉今为灵泉庵,道士高生妙琴事; 人目为琴高,留予宿者再。进士解飞卿好贤乐善,款曲周密,从予游者凡十许日,说少日曾见所谓金线者。尚书安文国宝亦云:“以竹竿约水,使不流,尚或见之。”予与解裴回泉上者三四日,然竟不见也。杜康泉今湮没,土人能投其处。泉在舜祠西庑下,云杜康曾以此泉酿酒,有取江中泠水与之较者,中泠每升重二十四铢,此泉减中泠一铢。以之瀹茗,不减陆羽所第诸水云。舜井二,有欧公诗,大字刻石。甘露园纪 《历下泉》 云:“夫济远矣,初出河东王屋曰沇水,注秦泽潜行地中,复出共山始曰济。故禹书曰: 道沇水东之,逾温,逾坟城,入于河。溢于荥,洑于曹濮之间,乃出于陶丘北,会于汶,过历下泺水之北,遂东流。且济之为渎; 与江、淮、河等大而均尊。独济水所行道,障于太行,限于大河,终能独达于海,不然则无从谓之渎矣。江、淮、河行地上,水性之常者也; 济或洑于地中,水性之变者也。”予爱其论水之变与常,有当于予心者,故并录之,珍珠泉今为张舍人园亭,二十年前,吾希颜兄尝有诗。至泉上则知诗力工矣。凡济南名泉七十有二,爆流为上,金线次之,珍珠又次之,若玉环、金虎、黑虎、柳絮、皇华、无忧、洗钵及水晶潭,非不佳,然亦不能与三泉侔矣。

此游至爆流者六、七,宿灵泉庵者三,泛大明湖者再,遂东入水栅。栅之水名绣江,发源长白山下,周围三四十里。府参左张子钓、张飞卿觞予绣江亭,漾舟荷花中十馀里,乐府皆京国之旧,剧谈豪饮,抵暮乃罢。留五日而还。道出王舍人庄,道旁一石刻云: 隋开皇丙午十二月铅珍墓志。珍,巴郡武昌人,学通三家,优游田里,以寿卒,志文鄙陋,字以“巴”为“已”, 盖周隋以来俗书传习之弊。 其云葬包山之西者, 知西南八丘为包山也。 以岁计之, 隋开皇六年丙午,至今甲午,碑石出圹中,盖十周天馀一大衍数也。道南有仁宗时侍从龙图张侍郎掞读书堂。读书堂三字东坡所书,并范纯粹律诗,俱有石刻。掞字叔文,自题仕宦之后,每以王事至某家,则必会乡邻甥侄,尽醉极欢而罢,各以岁月为识。叔文有文誉,仕亦达,然以劳利之故,终身至其家三而已。名宦之役人如此,可为一叹也。

至济南,又留二日,泛大明,待杜子不至。明日行齐河道中,小雨后,太山峰岭历历可数。两旁小山间见层出,云烟出没,顾揖不暇。恨无佳句为摹写之耳。前后所得诗凡十五首,并诸公唱酬,附于左。

济南乃山东名城,湖光山色,绮丽似江南,更有七十二泉,著称于世。元代于钦《江波楼记略》云:“济南山水甲齐鲁,泉甲天下。”清代刘鹗《老残游记》称济南“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故济南有“泉城”之称。

元好问于乙未 (1235) 年秋,漫游济南名胜二十日,作游记一篇,名《济南行记》。此篇艺术上突出特色是不以游踪为线索,而是将全部景物融贯于胸,分类描述名山胜泉、历史古迹,行文以记述为主,间以浓墨点染,详略有致,风采隽逸。同时又将名山胜泉的地理沿革、有关史实、民间传说、名人题诗、题记等巧妙插入,使游记更富有知识性、趣味性、给人以美的享受。

在分类描述中,以济南大明湖为中心,先写湖中诸亭,后记济南诸山,再述各处名泉,成幅射状,使人读之,饱览北国江南风光。

亭,以历下亭为始。历作者至济南,友人即置洒历下亭故基。文中未描述亭之风采,但言明是周齐时的古迹。然后以略写记述旁近诸亭——环波、鹊山、北渚、岚漪、水香、水西、凝波、狎鸥,以及大明湖南的百花芙蓉桥及百花芙蓉台,宋曾巩所建的静化堂、名士轩等。这些略写的亭台桥轩均为大明湖旖旎风光作衬,然后以浓墨点染大明湖的风姿——“秋荷方盛,红绿如绣,令人渺然有吴儿洲渚之想”,几笔不仅勾画了红荷亭亭、绿叶田田的湖中美景,而且将游客的游哉、悠哉的感受和盘托出。同时还交待了大明湖的源流——舜泉,及湖域之广——占城府三分之一,使人们对这颗济南府的明珠增加了历史、地理的知识。舜泉,又名舜井,《水经注》云:“南山有舜祠,祠下有穴,谓之舜井。”大明湖是由珍珠泉、芙蓉泉、王府池等多处泉水汇成。其名始见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湖区碧波亭台,绿树相映,景色佳丽,是济南胜景,故尔作者以重笔勾之。

山,文章从济南的西北方向写起,先写西部的匡山,西北方的粟山、药山、鹊山,东北部的华不注山、卧牛山,东部的长白山、南北两妙山,南部的千佛山 (即历山),西南部的大佛头岭、函山 (泰山之北麓)、蜡山等。本文写山,不以远近为序,如长白山位于山东邹平县,千佛山距济南仅4.5里,而是沿山峰方位按西、北、东、南依次写来。次第井然,笔墨或详或略。写匡山,则道:“世传李白尝读书于此”,从而使这筐形的山更增添了诗意色彩。写九峰并列的药山,点出因阳起石 (可入药) 而得名。写望之如翠屏的鹊山,乃将民间传说“每岁七、八月,鸟鹊群集其上”记入。写在《左传·齐晋鞌之战》已赫赫有名的华不注山,不仅引了李白诗盛赞其“兹山河峻秀,青翠如芙蓉”的风姿,同时还以浓笔描绘兹山倒影之美。《水经注》华不注云:“虎牙杰立,孤峰特拔以刺天,青崖翠发,望同点黛。“对长白山、两妙山,作者分别写了两山上的古迹,前者有宋代诗人范仲淹的学舍、祠堂,后者有孔子弟子闵子骞墓。写函山言其二十里长,而且说它有九十谷,可见山势险峻; 又讲它是泰山北麓,乃岱宗余脉,可见不凡。

泉,济南名泉七十二,本文重点介绍了爆流泉、金线泉、珍珠泉。玉环、金虎、黑虎、柳絮、皇华、无忧、洗钵、水晶潭诸泉,一笔带过,做到详略得当。爆流泉 (即趵突泉) 记述颇详,不仅交待了地理位置——在城西南,而且指出是泺水之源,东流为小清河。而且描绘了泉水奔涌变化之状——往时泉出水面三尺许,今泉出水面才三寸许,乃是由于漫流为草木所壅之故。同时还介绍了爆流泉又名槛泉、趵突泉的原因。使读者了解了泉水的变化,名称与《诗经》、宋曾巩的关系,使自然山水涂上了人文色彩。为什么作者详写此泉,因其是济南七十二泉之首,《水经注》云:“泉源上奋,水涌若轮”。对金线泉,作者不仅记述其名称由来“金线泉有纹若金线,夷犹 (或隐或现) 池面”,还记述了他与道士高生、进士解飞卿乐游于泉边,探看水中金线,徘徊泉上三四日终未见之事,笔墨中隐含遗憾。在《济南府志》中记载“石甃方池,泉源乱发,澄澈见底,南北有金线一道,隐浮水面。”看来金线之名并不虚枉,然而作者却寻觅不见,这一乐游的记载,引起人们踏寻的兴趣,此为笔者之巧也。珍珠泉,清王昶《珍珠泉》云:“泉从沙际出,忽聚忽散,忽断忽续,忽缓忽急,日映之,大者为珠,小者为玑,皆自底以达于面。”然而,作者在本文并未描绘泉水的珠玑之状,仅写道:“今为张舍人园亭”,大有不胜今昔之慨。

最后,文章写作者离开济南东游长白山下的绣江,与友人饮觞于绣江亭,漾舟荷花十余里,吟咏在京都时所作的乐府之趣事,真是流连忘返,五日尽兴才归。在归途中,又记写了铅珍墓,张掞“读书堂”。由墓写到墓主的籍贯、学识渊博,以及优游潇洒的生涯。由“读书堂”写到堂匾书写者苏东坡、石刻律诗的作者范仲淹子范纯粹,这种由古迹联想到史实,由物及人的写法,拓展了文章内容含量,开扩了人们视野。

艺术特色之二,在记行中寄情,景物之中蕴亡国之叹。作者写此文时,金已亡国,他已离开京城返回家乡闲居。此次出行所闻所见,均引起黍离之悲。这种感情无论在选景上还是在着色上皆有表现。如写亭一段,不仅先写友人宴请他在历下亭故基觞饮,强调“故基”突出颓败荒芜,而且还说: 济南楼观天下莫与为比; 丧乱二十年,惟有荆榛瓦砾而已。”“荆榛瓦砾”,加浓了兵燹后的荒凉色彩,并且还以金中都 (汴京) 的隆德故宫的颓圮荒寒作了类比,作者的兴亡之叹也就包蕴其中了。又如写山一段,千佛山 (即历山) 本是泰山支脉,传说帝舜耕稼于此,又名舜耕山,隋开皇年间因岩遍镌佛像,遂称千佛山,作者写此山不用彩笔描摹其美景——“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 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的屏风。(《刘鹗 (老残游记》)——而是“‘其山修广,出材不匮’。今但兀然一丘耳。”千姿百态、郁郁葱葱的千佛山在作者笔下则是“兀然一丘”,其亡国之悲,可见颇深也,再如写泉一段,文中谈及“杜康泉”,写了杜康以此泉酿酒的传说,并将泉水的质纯与江苏镇江市西北在长江中的泠泉水作比,为唐代茶圣陆羽烹茗的上品水等记述,以引起读者对杜康泉的昂然兴致,然而写作者所见的杜康泉时却是“今湮没”,泉涸水干的景象蕴含了多少今昔盛衰之叹! 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 作者在此篇纪行文中,以黯然伤神之眼观于物,以凄然伤魂之心系于笔,诸景诸物必然抹上荒凉、灰黯的色彩。清·况周颐云:“元遗山以丝竹中年,遭遇国变……神州陆沉之痛,铜驼荆棘之伤,往往寄托于词。……极往复低徊,掩抑零乱之致。而其苦衷之不得已,不都流露于不自知。”(《蕙风词话》) 移来评骘此文,亦可为精当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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