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原文与赏析
苏轼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潭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西湖,风物迷人的景观,赢得历代诗家讴歌吟唱,令天下游人心驰神往。欧阳修有《采桑子》词十首,每篇均以“西湖好”句开头,从不同角度盛赞其湖。这个西湖在安徽颍州,苏轼于哲宗元祐六年 (1091) 出知于此,有《饮湖上舟中对月》、《小饮西湖怀欧阳叔弼兄弟》、《西湖戏作一绝》等一系列诗作。广东惠州有一西湖,苏轼晚年谪居此地,筑有苏公堤,亦有诗词吟唱。此外,福建福州亦有西湖,湖中有台,四面通明,名水晶宫,风光迷人。北京市亦有西湖,又称昆明湖,驰名天下。然而,所有这些西湖,比起杭州西湖来,无论景观或与之相关的诗词,均不免逊色。
杭州西湖,在钱塘江畔,相传有金牛见于湖中,以为明圣之瑞,又名明圣湖。周三十里,三面环山。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等诗篇,众所周知。柳永词:“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望海潮》) 亦赞赏西湖之名作,据闻,金主完颜亮闻之,“欣然有投鞭渡江之志”,发动向宋朝大规模进侵,足见其令人倾慕的程度,真是其美绝伦。历代讴咏西湖之作众多,其中苏轼之作首屈一指。没有谁的作品能比得上苏诗的艺术成就。
作为拥有多方面艺术才能的全能艺术家,苏轼兼擅诗、词、文、画、金石、园艺和书法,他的审美意识卓绝,对祖国湖山充满深挚的爱。“城市不识江湖幽,如与蟪蛄语春秋”(《和蔡准郎中见遨游西湖三首》)。诗人两度外放杭州,对西湖一见钟情,终身不忘。他饱览湖光山色,赞叹、留连,“湖上四时看不足”。不仅白天遨游,还常夜泛轻舟,岂止月下观赏?“更待月黑看湖光”。诗人有许多吟咏西湖之作,正如王文诰 《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云:“公凡西湖诗,皆加意出色,变尽方法。”美丽绝伦的西湖遇上审美卓绝的诗人苏轼,当有“得一知己足矣”之叹。王文诰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 《饮湖上初晴后雨》作于熙宁六年 (1073),七言绝句,共二首,此系其中第二首。
应当强调指出,对一般人来说,游赏风光总爱选择大好晴天,下起雨来,往往是令人扫兴的。可苏轼不是这样。他在湖上一边饮酒,一边领略湖山之美,先是朝曦明艳,后来阴天下雨了,他恰恰就是在这风物变幻之中捕捉景象,成就这千古传诵之作的。
前二句正面描绘,一句在山,一句在水; 一句写晴,一句写雨,写貌图形,对杖十分工致。
“水光潋滟晴方好”句,从平静开阔的湖面着笔,那氤氲盈溢的西湖,在朝曦之下,粼波泛起,荡漾流行,闪耀着绚丽的光彩。木玄虚 《海赋》用“浟湙潋艳”形容海波,刘禹锡赞扬吕温的文采云:“五行秀色,得之多者为俊人,其色潋滟于颜间,其声发而为文章。”“潋滟”二字既见水光之浮天无岸,又见色泽之艳丽新鲜,景象达到审美之理想境界,不可增减,故曰:“晴方好”。
“山色空濛雨亦奇”句,为环湖之山形掠影。天空蒙着雨雾,明妍立即化为素雅,绚丽变幻为模糊,正如王维之“山色有无中”,诗中有画,混濛恍惚,最得南宗画意。谢玄晖 《观微雨》:“空濛如薄雾,散漫似轻尘”。沈佺期 《岳馆》:“空濛朝气合,窈窕夕阳开”。杜工部 《美陂西南台》诗:“仿象识鲛人,空濛辨鱼艇”,“空濛”二字描绘微雨、低云、轻烟、薄雾,有一种水月镜花之感,其美可以意会,难以言传,引人无限遐思暝想。深谙诗情画意的诗人,最能领略其新奇美感,故曰“雨亦奇”。
以上二句,对湖光山色作了生动描绘,揉合着诗人的评断之意与赞叹之情,启迪着人们的审美意识,动人感官。对诗人来说,还仅仅是进一步审美的起点,对美的领略和体认沿此继续推进。
美的形态是多种多样,多姿多彩的,有的清晰明艳,穠华重彩,如芍药海棠,春光之妍媚; 有的淡泊朦胧,如梨花秋雨,或云雾烟霞。诗人吟赏在湖光山色的晴姿雨态变幻之中,不觉为之陶醉,心动神摇,审美联想,因之不翼而飞。这种自然天成的艺术感染力,震撼作者心扉,唤起他积淀在内心深处的固有的审美体验,传统文化中人人喜爱的西子形象,在诗人审美意识中,不禁与西湖之晴姿雨态、水光山色重迭交织,相映增辉。诗的后半部分,在前二句基础上,宕开去,通过一层深似一层的取喻,把对湖山的描摹与歌颂推向顶点。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遗貌取神,拟人咏物,空灵贴切的比喻,千古不能有二。
西子,即西施,春秋战国时人,原系越国农村一采薪人家的爱女,红颜花貌,如出水芙蓉,每浣纱于江。勾践为了灭吴,派善相者挟其术遍游国中找得,百金重聘,服以绮罗之衣,乘以重帷之车,国人慕名争识,郊外迎候,道路为之拥塞。范蠡停西施于别馆,谕欲见之者先投金钱一文,设柜收钱,倾刻即满。美人登朱楼,凭栏而立,自下望之,飘飘乎天仙之步虚矣。留郊外三日,金钱无算,悉辇于府库,以充国用。
周敬王三十一年 (勾践七年),越王亲自送西施居土城,使老乐师教之以歌舞,学习容步,俟其艺成,然后敢进吴邦。三年之后,持态尽善,饰以珠幌,坐以宝车,……吴王夫差望见,以为神仙之下降也,魂魄俱醉。西施的美,留给人们极深刻的印象,在人们的心目中,她就是美的化身。
杭州西湖,就是西施当年所在的吴越之地,诗人置身其中,为美丽的湖光山色倾倒陶醉。在他的心目中,这美丽的湖山不知不觉成为人人喜爱的西子的化身。故有“欲把西湖比西子”之取喻。“淡妆”、“浓抹”分别照应前二句“山色空濛”、“水光潋滟”之雨姿、晴态,贴切、生动而又空灵的比喻,赋予湖山以美好人格,让人们在欣赏西湖风光时,领略西子的风采。“晴方好”之明妍,“雨亦奇”之淡雅,用“总相宜”加以收括,作进一层的评赞。
人们吟咏此诗,不仅能在富有巨大艺术魅力的完美境界中受到深深的感动,还在体认美的原理上深受启迪: 一则叹服大自然之蕴藉无穷,美之多姿多彩; 一则领悟到美的外在决定于美的本质,无论人或自然,质地美好的事物无论怎样变幻形态,总能让人们领略到美的韵味。这种发人深省的哲理,在耐人寻味的诗情中呈现出来,二者浑然一体,韵味无穷,这就是宋诗的鲜明特色——富于理趣的集中表现,是“宋诗主理”的最高境界。
正由于诗人将其美无伦的景物、耐人寻味的诗情与发人深省的哲理如此乳水交融,感动并启迪无数读者,因此能在千千万万读者心中引起强烈反响,自此之后,与西子媲美,“遂成西湖定评” (陈衍《宋诗精华录》)。武衍《正月二日泛舟湖上》云:“深却淡妆浓抹句,原将何语比西湖?”可见历代诗家对苏诗之折服。
诗人对自己的艺术造诣颇有自我感知,故将“西湖比西子”这一命意,反复见于其他诗篇。“只有西湖似西子,故应宛转为君容”(《次韵答马中玉》);“西湖真西子,烟树点眉月”(《次韵刘景文登介亭》)。在《再次韵德麟开西湖》一诗中,又将此意用于颍州西湖:“西湖虽小并西子”。至于“水光潋滟犹有碧,山色空濛已敛昏”等句,亦足见诗人对自身审美体验和艺术成就之异常珍摄,其情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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