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黄祸》原文与赏析
现在的所谓“黄祸”,我们自己是在指黄河决口了,但三十年之前,并不如此。
那时是解作黄色人种将要席卷欧洲的意思的,有些英雄听到了这句话,恰如听得被白人恭维为“睡狮”一样,得意了好几年,准备着去做欧洲的主子。
不过“黄祸”这故事的来源,却又和我们所幻想的不同,是出于德皇威廉的。他还画了一幅图,是一个罗马装束的武士,在抵御着由东方西来的一个人,但那人并不是孔子,倒是佛陀,中国人实在是空欢喜。所以我们一面在做“黄祸”的梦,而有一个人在德国治下的青岛所见的现实,却是一个苦孩子弄脏了电柱,就被白色巡捕提着脚,像中国人的对付鸭子一样,倒提而去了。
现在希特拉的排斥非日耳曼民族思想,方法是和德皇一样的。
德皇的所谓“黄祸”,我们现在是不再梦想了,连“睡狮”也不再提起,“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文章上也不很看见。倘是狮子,自夸怎样肥大是不妨事的,但如果是一口猪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好兆头。我不知道我们自己觉得现在好像是什么了?
我们似乎不再想,也寻不出什么“象征”来,我们正在看海京伯的猛兽戏,赏鉴狮虎吃牛肉,听说每天要吃一只牛。我们佩服国联的制裁日本,我们也看不起国联的不能制裁日本;我们赞成军缩的“保护和平”,我们也佩服希特拉的退出军缩; 我们怕别国要以中国作战场,我们也憎恶非战大会。我们似乎依然是“睡狮”。
“黄祸”可以一转而为“福”,醒了的狮子也会做戏的。当欧洲大战时,我们有替人拚命的工人,青岛被占了,我们有可以倒提的孩子。
但倘说,二十世纪的舞台上没有我们的份,是不合理的。
十月十七日。
【析】 这是一篇交织着思想批判和政治批判内容的杂文。作为思想批判,其批判的主要对象是不注重实际,妄自尊大和无特操,无是非,任人摆布的病态的国民性;作为政治批判,其锋芒所向是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凌辱,国民党政府对“国联”的幻想以及对日本侵略所采取的不抵抗主义。文章在艺术构思上非常巧妙,它以“黄祸”为题,既醒目又含蓄,在行文过程中则循着破解“黄祸”的真正含义这条线索将文章层层深入地向前推进,并以“黄祸”为纽带将文章的思想批判和政治批判对象有机地交织在一起,从而使文章在形象生动的议论中包容着丰厚的思想内容。
文章首先摆出“黄祸”说,破解“黄祸”论的实际含义,批评“有些英雄”不注重实际,妄自尊大的虚骄之气。开篇摆出现实中和历史上“黄祸”说的两种流行理解,接着便以形象生动的笔触勾画出“有些英雄”面对本世纪初那种“解作黄色人种将要席卷欧洲的意思”的 “黄祸”论的“得意”心理。在此基础上,鲁迅首先通过对“黄祸”论之“来源”的讲述,点出德皇威廉二世所制造的 “黄祸” 论的实际含义并不是指中国的强大,而是为西方帝国主义对东方的奴役、掠夺制造舆论。接着又举出德国侵略者在其强占的我国青岛肆无忌惮地凌辱中国“苦孩子”的事实。这样便有力地证明了中国人所做的“黄祸”梦完全是一场“空欢喜”。从而既暴露了中国受西方殖民者压迫、凌辱的历史和现状,更揭露和批评了部分中国人那不注重实际,妄自尊大和自欺欺人的阿Q精神。
然后,揭露和批判部分中国人在“黄祸”梦破灭后那麻木沮丧,任人摆布的奴化心态和无特操、无是非的“巧人”思想,同时也揭露和批判了国民党政府屈辱的外交路线。文章对这二者所作的批判,是互为表里,有机交织在一起的。文章紧承第一部分,指出“德皇的所谓 ‘黄祸’,我们现在是不再梦想了”,但同时也指出,正是由于这“黄祸”梦的破灭,使中国人的心理由妄自尊大而一下演变为麻木沮丧,任人摆布的奴化心态,于是“我们似乎不再想,也寻不出什么 ‘象征’ 来” 了。接着,鲁迅便巧借“我们正在看海京伯的猛兽戏,赏鉴狮虎吃牛肉”这件事,暗指中国与东、西方殖民者的关系正是海京伯猛兽戏中牛肉与狮虎的关系,并且含蓄地揭露与批判了“我们”面对东、西方殖民者正在吞噬“我们”的可悲现实而不悟不争的麻木心态。在此基础上,鲁迅便一连用三个分句集中地概括了国民党政府和中国的一些报刊面对30年代初几件重大的国际政治事件那自相矛盾的表态,由此既揭露和批判了国民党政府面对日本入侵,公然采取不抵抗主义、只是寄幻想于“国联”的“公理判决”的屈辱的外交路线,又对一些报刊在重大政治原则问题上无特操、无是非的“巧人” 思想作了无情曝光。接着一句 “我们似乎依然是‘睡狮’”,以反语的方式写出了鲁迅对国民党政府与国内舆论界所作所为的嘲讽,也蕴含了鲁迅对愚弱国民性的痛切批判。
最后指出 “我们” 在20世纪舞台上的地位,点出“黄祸”的真正含义。在这一部分里,鲁迅首先用概括力极强的语句将“我们”的思想观念与“我们”所处的实际情形进行对比。意在指出,无论是20世纪初我们“有些英雄”面对德皇威廉二世所制造的“黄祸”论的“得意”,还是现实中的国民党政府的求助于“国联”的“公理判决”以及“我们”的麻木沮丧情绪和无特操、无是非的“巧人”思想,都阻挡不了东、西方殖民者对中国的侵略,都不能掩饰和改变中国被东、西方“狮虎”撕、吃的历史和现实。
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鲁迅才写下了“但倘说,二十世纪的舞台上没有我们的份,是不合理的”这一满含着深沉悲愤的终篇之语。从而成功地实现了本文进行思想批判和政治批判的创作目的。但从鲁迅一贯的以“立人”为目的的启蒙主义思想来看,这结篇之语中似乎又深潜着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只要我们抛弃了愚弱的国民性,我们是能够觉醒和自新、自救、自强的。那么,在20世纪的世界舞台上,就应该有而且一定会有我们中国新的、坚强的身影。于是,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 “二十世纪的舞台上没有我们的份,是不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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