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风吹雨入楼斜,壮观应须好句夸。
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
青山断处塔层层,隔岸人家唤欲应。
江上秋风晚来急,为传钟鼓到西兴。
熙宁五年(1072)的夏天,通判杭州的苏轼担任监试官,他在《与范梦得》的信中说:“某旬日来,被差本州监试,得闲二十余日。日在中和堂、望海楼闲坐,渐觉快适,有诗数首寄去。”望海楼“高十八丈”(《太平寰宇记》),高处凤凰山上,可以远望到钱塘江潮,景境阔大。苏轼的《望海楼晚景》组诗共五首,这里选了其中的第二、第三首。
这两首都写望海楼晚景,但景象迥殊,写法各异,组合起来看,更比衬出各自的特色。明显的区别之一:前一首诗以视觉的画面为主,后一首诗则以听觉的声响为主。作者的前一首诗侧重在写风雨之后的江海一碧的景境,但首先以“横风吹雨入楼斜”巧作铺垫,用一“斜”字,刻画出风狂雨疾的声势,深谙物理,也深明画趣。山峻楼高,横风吹雨斜穿入楼,空中雷电交作,远望中江海涛翻浪涌,刹那间天地变色。这一景象确是难得的“壮观”,照理“应须好句夸”赞一番,但紧接的三、四两句,却不着一字,似是有头无尾?其实,令人骇神震魄的暴风雨固然足称壮观,而风雨停息、江海一碧的情景又何尝不是壮观!浓重的色调,巨大的震荡,使诗人叹为壮观,引来诗思泉涌;然而,瞬息间景象陡变,展现出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景境,色彩明洁,境界平静渺远,转入一个无比深沉广阔的世界。“壮观应须好句夸”一句,它既承上,也同时摄下,作者认为两者都是壮观,所以都作了尽情的夸赞,动人的描绘。后一首诗,作者则侧重从听觉感受去描写望海楼的晚景。开笔先以“青山断处塔层层”一句绘染一幅含有深意的画面:青山分开、空缺之处的下方,露现出层层宝塔,这是从望海楼上远瞰的景象;这青山的一断,才会有山下的塔层,江上隔岸的人家,和更远的西兴;有此一断,才使下面所写的种种声响传递了无障碍;宝塔层层,它给人带来庄严宁静之感,同时也昭示着它的附近自然有佛寺的存在,传到西兴的钟鼓声当然从这里传出。作者从凤凰山上的望海楼中望去,由近而远,青山,塔层,钱塘江对岸的人家,以及朦胧暮色中的西兴,一步步远去。就视觉空间而言,隔岸人家与望海楼之间相距颇远,何况中间还间有一条浩渺广阔的钱塘江;但从作者的听觉感受来说,却可以清晰地听到隔岸人家的呼唤,几乎能够相互应答。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矛盾,诗中的“江上秋风晚来急”一句,就是作者对这一矛盾现象所作的解释。江面宽阔,江风平时就很劲急,晚间的江上秋风吹得更加猛烈,所以隔岸人家的唤语能够听得如此清楚。作者由此得到启迪,既然秋风可以远传声音,山间佛寺的钟鼓声也当然能凭借秋风远传到西兴渡口·
两首诗的明显区别之二:前一首诗着重写由动转静,静中有动;后一首诗着重写由静而动,以动衬静。“横风吹雨入楼斜”,是狂风暴雨,是大动荡;“雨过潮平江海碧”,则是动荡后的大平静,顷刻之间,变化陡生。就其总体和表面来看,是风雨潮涌的动态,转化为平波一碧的静态,但既然是一个变化的过程,新旧之间的交替绝非是简单的消逝和产生,“电光时掣紫金蛇”,表明了大雷雨所产生的能量释放尚在延续,而诗人由于大自然的壮观而引起的心灵震撼,自然也有一个激荡和逐步平静的时间。“青山断处塔层层”,境界幽静,远避尘嚣。隔江的岸边人家,相传春秋时越国范蠡构筑的西兴,无论是今日平居者的和谐安乐,或是当年吴、越交战的争斗惨酷;都在逐渐深浓的暮色和悠扬的佛寺钟鼓声中浑融、消失,作者的心灵也因这沉寂的气氛而更显得恬静冲淡,他的思绪随着清和的钟鼓声飘漾向远方,一切都悄悄地隐没于朦胧、杳渺、幽微之中。诗中写了人语声,秋风声,钟鼓声,处处写音响,也处处衬出环境气氛的静寂。
两首诗的明显区别之三:前一首诗以动荡变幻取胜,景象的变换,气势的起伏,情感的顿挫,节奏快速;后一首诗则以虚灵幽渺动人,隔岸的人语声,江上的秋风声,佛寺的钟鼓声,巧妙而又自然地组合成一支从人间、自然到超脱一切尘缘的乐曲,遥传远递,轻柔悠扬。这两首诗一以客观的景物,一以外在的音声,生动形象地描绘了望海楼的晚景,同时也因景写情,依声传意,深刻而又细腻地抒发了诗人内心的情绪,充分表现了诗人杰出的艺术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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