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燮·沁园春》原文赏析
恨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这首词作于郑板桥四十岁考中举人之前。词题明标出一个“恨”字,不仅揭示了词旨,而且显示出作者直言不讳、无所顾忌的个性。词题为何曰“恨”呢?从其《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中可略见端倪:“嗟呼!吾辈不得志于时,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间,翻阅遗编,发为长吟浩叹,或喜而歌,或悲而泣。”他有一肚子牢骚要发泄,有满腔义愤要倾吐。当时正值雍正年间,不仅他个人壮志难酬而郁郁寡欢,更严重的是一代正直的汉族知识分子都被笼罩在残酷的文字狱罗网中。这使他对统治者的淫威愤恨填膺,故有此《恨》词。词写得真实无饰,痛快淋漓,表现出作者迥异于世俗的狂怪“血性”与睥睨“天公”的气概。
开篇用排比句式直摅内心的苦闷:“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花”、“月”、“酒”在文学作品中原本多是有“知”、有“聊”、有“灵”的,如杜甫《春望》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李白《月下独酌》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曹操《短歌行》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指代‘酒’)。”但板桥却觉得它们皆不足以排遣自己沉重的愤懑。他心中长期郁积的愁与恨总要宣泄,如同天空中密集的乌云酝酿着雷电,终将化作倾盆大雨一样。这种宣泄自然来不得半点含蓄蕴藉,而非直摅胸臆、沉着痛快不可。不嘻笑怒骂何能求得心灵的暂时解脱?故他以一种近于病态的心理,即“恨”的心理来看待外物,竟使许多美好的东西为之“变质”,仿佛都与其主观意志产生利害冲突,于是他发狂怪之想,要消灭他们,以平其“恨”:“把天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这七句堪称玲玲如振玉,累累如贯珠,音韵铿锵,生气灌注,极尽沉着有力、慷慨淋漓之能事。“天桃”乃是茂盛艳丽的桃花,《诗·周南·桃天》所谓“桃之天天,灼灼其华”,它点缀着明媚的春光,作者却要把它砍断,破坏这美好“风景”。“鹦哥”即鹦鹉,能学人语,是一种聪明可爱的鸟,吴秀英《鹦鹉》诗所谓“莫把金笼闭鹦鹉,个个聪明解人语”,作者却要把它“煮熟”作为野味吃掉。前四句已藉砍桃煮鹦云云多少发泄了一些对现实的不满,但犹嫌不足,后三句又由自然界之花鸟转向自身。作为文人雅士,文房四宝与藏书本是命根,古琴名画亦当视为珍宝,文章才名更应极其爱惜;但现在这些劳什子不仅无补于仕途进取,反而有可能成为文字狱的祸端,那自然成为可恨之物了。于是索性“焚”之,“烧”之,“椎”之,“裂”之,“毁”之,“抹”之,来个大扫荡、大破坏吧!至此,上片出现了令人热血激荡的感情高潮。这种种肆虐的行为当然是作者虚拟之词,但惟有这样写才能充分抒发自己无所羁勒的血性,使狂怪的自我形象跃然纸上。写完这七句,作者的愤恨之情得到了暂时的宣泄,内心转入相对平静而荡出了感情的余波:“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这几句语气中不无自我调侃,但主旨乃是蔑视礼法之意。唐白行简传奇小说《李娃传》写荥阳郑生本宦家子,与妓女李娃恋爱,因金钱用尽遭鸨母设计抛撇,靠唱丧歌糊口,后更沦为乞丐。终得李娃救助,中科举,得显宦。板桥于《道情十首》小序中亦曾说过:“我先世元和公公(按即荥阳生,后世戏剧敷演出他名叫郑元和)流落人间,教歌度曲。”此词则言我们荥阳郑家本来就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不靠做官,不靠文章才名也能活得下去。
如果说上片主要是抒写一种“恨”的心态,是虚写;那么下片则具体描写其“恨”的内容,是实写。词的意境颇“凄清”,但仍表现出作者孤往兀傲、蔑视统治者的血性与气概。作者所“恨”是多层次的。他先感叹此生无出头之日:“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旧时认为“骨相”可以反映一个人的穷达贵贱,如方头大耳为福禄相,单薄清寒则是贫贱命。板桥自称“单寒骨相难更”,乃恨自己贫困不遇的命运难以改变。因此,只能为自己“太瘦生”而苦笑。李白尝戏杜甫云:“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见孟棨《本事诗》)“生”字为助词,无义。“席帽”是以藤席为骨架编成的帽子,此指自己贫寒;“青衫”为古代低级官员所服,借指自己地位卑微。此所“恨”之一。其次,他描写了自己生活环境之凄苦:“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这是何等凄冷孤寂的意境!作者恨他只能长期生活在破巷中、蓬门内,听窗外秋雨,伴黑夜孤灯。这简直是一座埋葬自己的坟墓!此时作者早已年过“而立”而近“不惑”,倘若就这样一事无成而老死于其间,岂能甘心?又安能不愤恨?此所恨之二。韩愈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送孟东野序》),板桥既有种种“弗平”,怎能不鸣!然文网遍布,动辄得咎,使许多人噤若寒蝉,这更使板桥“弗平”且“恨”。恨之极,乃顾不得触文网,竟公然质问:“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矛头直指“天公”——清朝最高统治者,真乃胆大包天!一“钳”字写出对“天公”的刻骨之恨。以“难道”反诘之,以“不许”斥责之,可谓“直摅血性”(《偶然作》)而沉着痛快。这深刻的不平之鸣使作者的感情再次掀起高潮,以至“颠狂甚”了!作者并非只为个人“嗟困穷,伤老大”(《后刻诗序》),而是呼出了一代受压制的汉族知识分子心底的愤恨之声,因而词中所抒写的“恨”具有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所谓“颠狂”实即“诗兴颠狂”(《扬州竹枝词序》),是种种“恨”所激发的强烈创作激情,他不顾“天公”之“钳”,尽情书怀写恨了:“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乌丝”即“乌丝栏”,一种有黑格线的绢素或纸笺。“百幅”极言其多。欲写之“恨”极深极重,非“百幅”难以“细写”。“凄清”即凄清之恨。事实上,板桥诗词中确有大量“细写凄清”之佳什。
刘辰翁《辛稼轩词序》尝曰“词至东坡,倾荡磊落”,辛词“如悲笳万鼓”,“英雄感怆,有在常情之外”。板桥《词钞自序》自称“中年感慨学辛、苏”,故此词亦有“倾荡磊落”、“英雄感怆”之慨。查礼称此词“风神豪迈,气势空灵,直逼古人”(《铜鼓书堂词话》),并非过誉。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