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 灯谜一组》其一:砚台(贾政)
其一:砚台(贾政)
身自端方(2),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3)。
【注释】(1) 灯谜一组:元妃元宵省亲后,二十一日宝钗做生日,宝玉、黛玉、湘云三个人闹误会在此后的几天内,元妃送出灯谜,并要家人制作灯谜送进宫内,也就是约在这段时间的二十四五日。
(2) 端方:端正,这里指谜底砚台方方正正。
(3) “虽不”二句:言,作动词,指说话。前一个“言”,指砚台说话;后一个“言”,指人说话。必应,必定应答。“必”与“笔”谐音,即由笔来应答(砚台的功能研墨供笔蘸用)。
【译文】有一样东西,外表方方正正,质地非常坚硬。它虽然不能说话,你有话说它必定应答。
其二:爆竹(元妃)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1)。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2)。
【注释】(1) “能使”二句:尽,完全。摧,摧毁,毁坏。民间传说爆竹能镇邪驱鬼,故说“妖魔胆尽摧”。束帛,绢帛五匹为一束,每匹从两端卷起,共十端。《仪礼·士昏礼》:“纳征、玄纁、束帛、俪皮,如纳吉礼。”这里指谜底爆竹用纸层层卷紧,状如束帛。
(2) “一声”二句:一声,指爆竹点燃炸响。方恐,正在惊恐。相看,对它(炸响的爆竹)看。已化灰,爆竹炸响后即化成灰。
【译文】有一样东西,能使妖魔鬼怪肝胆尽摧,它身如束帛,声若惊雷。它大吼一声,震得人惊恐,回头一看它已化成了烟灰。
其三:算盘(迎春)
天运无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1)。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2)。
【注释】(1) “天运”二句:天运,天命,上天的意志和命令,能主宰人类。历史上天运、天命观念长期存在。无功,没有人为之力。理不穷,道理不会穷尽。难逢,很难相逢(碰在一起),意谓没有天命缘分,即使有人为之力,也不成夫妻。
(2) “因何”二句:因何,因为什么。镇日,整天。纷纷乱,即乱纷纷,杂乱纷扰。阴阳,哲学上对立的概念。我国古代哲学家认为天地间一切事物皆有对立的两个方面,如一座山,向着太阳的一面为“阳”,背着太阳的一面为“阴”。数不通,自然之理(天数、理数)不合。全句暗示迎春之后与孙绍祖结合,天数不合,吵闹不断。
【译文】只要有天命缘分,即使没有人为之力,道理不会穷尽;只有人为之力而没有天命缘分,二者也难相逢。为什么整天杂乱纷扰?只因为阴阳错配天数不合。
其四:风筝(探春)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1)。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2)。
【注释】(1) “阶下”二句:阶下,台阶下,代指庭院。仰面时,仰面观看。时,表示动词所指的动作时间范畴,本身没有意义。清明,指清明时节。妆点,妆饰,引申为点缀。柳永《柳初新》词:“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树。”最堪宜。非常适宜。
(2) “游丝”二句:游丝,原指蜘蛛等昆虫吐的丝,因其飘在空中,故称游丝。这里喻指牵住风筝的细长线。浑无力,形容断线风筝飘摇脱去状。浑,全,满(整个风筝)。莫向东风怨别离,不要对着东风怨恨断线风筝脱去无踪影。全句暗示探春之后渡海远嫁。
【译文】有一样东西,孩子们爱在庭院里仰面看它,清明时节用它来装点天空最为适宜。牵住它的细线若是断了,它就全身使不出劲,任凭东风裹着飘去;请不要对着东风怨恨,它从此和你们长相别离,杳无音讯。
其五:更香(1)(黛玉)
朝罢谁携两袖烟(2),琴边衾里两无缘(3)。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4)。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5)。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6)。
【注释】(1) 更香:古时用来计时的香,又称篆香,上有刻度,分成十二个时辰,可点燃一昼夜。
(2) “朝罢”句:宫廷里焚香,臣子朝罢归来,衣袖携带香烟。杜甫《和贾舍人早朝》诗:“朝罢香烟携满袖。”携,携带,这里作“沾染”解。
(3) “琴边”句:琴边衾里,代指闺房。两无缘,指闺房用的香与宫廷用的香没有因缘关系(不是同一类香)。
(4) “晓筹”二句:晓筹,即更筹,古代夜间计时报更的竹签。《新唐书·百官志一》:“凡奏事,遣官送之,昼题时刻,夜题更筹。”亦名“更签”。《陈书·世祖纪》:“每鸡人伺漏,传更签于殿中……亦令惊觉也。”鸡人,就是宫廷里专管计时报更的人。这里“晓筹”代指天亮时刻。五夜,整夜(一夜分五个更次)。
(5) “焦首”二句:焦首、煎心,更香从头部燃烧到中间,头部被烧焦,心受煎熬。还、复,又。全句暗示黛玉之后的艰难处境与愁苦受煎熬情状。
(6) “光阴”二句:荏苒(rěn rǎn),(时间)渐渐过去。任变迁,任凭变化。
【译文】朝罢归来谁还携带着两袖烟?宫廷有香烟,闺房也有香烟,但二者没有因缘关系。闺房整夜不必麻烦侍女往香炉里添加,到了天亮也不用侍女来报时。它从清早燃烧到晚上,又从晚上燃烧到清早,日日又夜夜、月月又年年;它从头部燃烧到中心,额头焦烂了,心受着煎熬。时间就在这燃烧中渐渐地逝去,光阴必须予以珍惜,不论风雨阴晴任凭它变迁。
其六:镜子(宝玉)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1)。
像忧亦忧,像喜亦喜(2)。
【注释】(1) “南面”二句:喻指人照镜子。历代皇帝多朝南坐,臣子朝见面朝北,比喻人和镜子里的影子,方向正好相反。
(2) “像忧”二句:我依据的版本是“像”;有些版本中作“象”,可能出自“舜象”典故。传说象是舜的异母弟,象想谋害舜,舜对象仍很好,舜说“象忧亦忧,象喜亦喜”(见《孟子·万章上》)。“象”与“像”同音,比喻人照镜子,人忧镜子里的像亦忧,人喜镜子里的像亦喜。
【译文】我面向南而坐,它面朝北对着我。我忧愁它也忧愁,我欢喜它也欢喜。
其七:竹夫人(1)(宝钗)
有眼无珠腹内空(2),荷花出水喜相逢(3)。
梧桐叶落分离别(4),恩爱夫妻不到冬(5)。
【注释】(1) 竹夫人:用竹篾编成的镂空竹篓子,圆柱形,长约三四尺,或用整段粗竹做成,周围遍凿洞,夏季置于床席,或抱着睡觉以取凉。唐代名“竹夹膝”,后又名“竹奴”、“青奴”、“竹夫人”。
苏轼《送竹几与谢秀才》诗:“留我同行木上坐,赠君无语竹夫人。”木上坐,手杖。
(2) “有眼”句:描写“竹夫人”的形状。
(3) “荷花”句:荷花出水,代指夏天。喜相逢,人抱着“竹夫人”睡觉,喻指结婚。
(4) “梧桐”句:梧桐叶落,代指秋天。分离别,人跟“竹夫人”分离,喻指离婚。
(5) “恩爱”句:人跟“竹夫人”夏天“结婚”,秋天“离婚”,到不了冬天,比喻夫妻婚姻短暂。暗示宝钗将来与宝玉结婚,宝玉不久便出家当和尚去了,夫妻婚姻寿命短促。
【译文】有人讨了个老婆,有眼无珠腹内空空,刚在荷花出水的夏天欢欢喜喜地相逢,才到梧桐叶落的秋天就离别了,恩爱夫妻到不了冬天。
【鉴赏】宝玉参禅,自题偈、自解偈,元春和弟妹们制作的灯谜,都透露出谶语式的不祥之兆元妃正月十五夜省亲后,贾府仍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第二十二回安排了两个情节:一个是庆贺宝钗十五岁生日,开宴点戏;一个是奉了元妃之命,贾母带领孙儿孙女宝玉、迎春等人制灯谜、猜灯谜。本来都是欢欢喜喜的事,却因宝钗所点的戏,加上宝玉、湘云、黛玉三人之间闹误会,引起宝玉参禅,自题偈、自解偈;大家制作的灯谜,又都透露出谶语式的晦气、不祥之兆,两个情节都笼罩上了阴影。
宝钗所点的戏叫《山门》,从戏名来看就与出家、佛门沾边(此戏演的是鲁智深),内容更是形象具体:英雄、处士落得“剃度在莲台下”,“芒鞋破钵随缘化”。闹误会后,宝玉先是烦恼而伤心大哭,后来自嘲自解地题偈、解偈,进行参禅,透露出看破一切、放下一切,欲达到佛教最高境界的心思。戏、偈分明是针对宝玉下的谶语——与宝玉的最后结局相符。各人制作的灯谜,基本上跳不出为自己下谶语。元妃的爆竹灯谜,响声如雷,不是象征她被封为凤藻宫尚书、贤德妃的显赫声势吗?“回首相看已化灰”,不是象征她仅在四十来岁上就死去吗?迎春的算盘灯谜,谜面意思非常清楚,她是在说自己将来与孙绍祖的婚姻是错配而不合天数。探春的断线风筝灯谜与她将来渡海远嫁相符。黛玉的“更香”灯谜,“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与她在以后的命运走向过程中的爱情、处境上的艰难、受煎熬心情完全吻合。宝钗的“竹夫人”灯谜谜面说,夏天荷花开放时才“喜相逢”,秋天梧桐叶落时就“分离别”,一场夫妻“不到冬”,不是十分切合她将来与宝玉做不长夫妻吗?贾政看了各人的灯谜,特别是看了宝钗作的灯谜,觉得她小小年纪,言语不祥,忧虑宝钗等“看来皆非福寿之辈”,佐证了各人的灯谜都是谶语。贾政因此“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甚觉凄惋”,佐证了欢欢喜喜的事情笼罩上了阴影。
谶语,参禅,放下一切,达到佛教最高境界,乃是
曹雪芹头脑中存在的宿命论、虚无主义思想的延伸——佛教禅宗思想。禅宗是佛教的主要一支,即通过参禅静思,达到心领神会、大彻大悟的境界。如果说前面的《好了歌》、《〈好了歌〉解》,反映的主要是无所作为、虚无主义,那么在这里明确透露的佛教禅宗思想可以说是前进了一步:“有所作为”,走佛教禅宗之路。但这仅仅从曹雪芹的角度来看是前进了一步;在我们看来还是跳不出宿命论、虚无主义。不是吗?且不说佛教本身就是唯心主义的产物,单说在“有我、无我”、“是你、非你”,在“最高境界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有立足境、无立足境”等等上兜来兜去,企图证明什么,但又证明不了什么,不能自圆其说,就足以看出十足的宿命论、虚无主义。《红楼梦》中的佛教禅宗思想是很浓厚的,不止一处地加以直接描写或间接流露,可见曹雪芹本人的佛教禅宗思想是多么浓厚。
为什么曹雪芹会有浓厚的佛教禅宗思想?封建统治者崇尚并竭力推行宗教,有助于加强自己的统治,以致在中国历史上佛教非常盛行,对人民的影响和麻痹非常大,曹雪芹也受到深刻的影响;而他个人的切身经历,即家庭的大起大落,更助长了他的佛教禅宗思想。他一方面敏锐地感觉到封建社会由盛而衰,一方面又想“补天”,但又自觉“无才补天”,于是就很自然地从佛教中寻求寄托、寻找出路。每当社会进行大变革,家庭、个人的命运也随之大起大落,身为知识分子的社会成员,必将面临自己命运走向的抉择,这是一条客观规律。抉择的过程是曲折的、痛苦的。俄国十月革命是一场空前的社会大变革,著名作家阿·托尔斯泰的不朽巨著《苦难的历程》三部曲,就是反映知识分子在这场社会大变革中进行曲折、痛苦的命运抉择。托尔斯泰说:我们在海水中泡了三次,在沸水中煮了三次,又在清水中漂了三次,我们才变得干净和自由。这话再形象、深刻不过地反映了知识分子在社会大变革中进行命运抉择的曲折与痛苦。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清朝康熙年间任江宁织造,累官至通政使,兼任两淮巡盐使,曹府的荣华富贵、声势显赫,与《红楼梦》中贾府在元妃封为尚书、贤德妃前后一个阶段的鼎盛状况相似;但后来在封建统治者内部固有的重重矛盾下迅速衰亡败落下去,又与《红楼梦》中贾府迅速衰亡败落的情况相似。在敏锐地预见到社会大变革的前夕,在家庭与个人遭遇大起大落的情况下,曹雪芹进行个人命运的抉择,由于“无才补天”,由于受到时代的局限,以及佛教的深刻影响,在“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曲折、痛苦的抉择中,最后选择了佛教禅宗思想,自认为这是最好的理想与出路。他把佛教禅宗思想全力倾注在《红楼梦》中有着自己影子的主人公贾宝玉身上,以至于其他许多重要的人物身上都不同程度地烙上了佛教禅宗思想。
但是,曹雪芹也有强加的痕迹。宝钗所点的戏《山门》,且不说该戏的名称就带有佛门的意思,唱词十分悲切哀伤,但宝钗却是事先熟悉此戏、此唱词,大加赞赏,说什么这出戏的“排场词藻都好”,又说点唱的那段戏文(即“剃度在莲台下”那一段)“极妙”。这明显有强加给宝钗的味道。宝钗的志向、眼界高着哩,她是要候选进宫的,此次由母亲和兄长带了来投奔京都贾府,其中有一个目的就是“待选”。小说中宝钗初次出场时,曹雪芹通过“回头诗”袒露了她的心迹:“君恩或可待”,她是很坚决的。如果说她因父亲早死而心生忧虑,但小说至此生日点戏时,从没有作过伏笔铺垫。按理说此次生日,距离介绍她出场时说的她欲“候选进宫”,不过是“旋即”的日子,她的心境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出现了变化,应该仍是“候选心境”,仍是快乐的、积极的,怎么会对宿命论、虚无主义味道浓厚的《山门》发生这么大的兴趣?怎么会对其中特别悲切哀伤的唱段产生共鸣,大加赞赏呢(共鸣才会赞赏)?所以我说曹雪芹强加给薛宝钗。引起贾政黯然忧虑的宝钗所制的“竹夫人”灯谜,也有强加的味道,难怪在专家学者中产生了分歧看法,有的认为该灯谜不是曹雪芹所作,谜面粗俗也不符合宝钗的思想性格、为人品质,认为是后人伪托加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