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怀古绝句十首(其三)》钟山怀古
钟山怀古
薛宝琴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钟山,亦称北山、钟阜、蒋山,即今位于江苏南京城东北的紫金山。钟山在南朝时代曾是隐士们隐身修行之所,(刘)宋文帝为此曾在这里筑招隐馆以招隐纳贤。
本篇是依据南朝作家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一文写成的,诗歌明笔是在讽刺沽名钓誉的假隐士周子,实际上是在讲述李纨的身世命运。诗中所隐之物应是被江湖艺人牵着耍把戏的猴子或傀儡。
《北山移文》是孔稚珪所写的一篇寓言体的游戏文章,它旨在对那种“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的假隐士进行嘲讽。(移文是古代官府文告的一种,目的在于风化教育,移风易俗,移文即取意于此)据《文选·六臣注》中吕向解释,文中所写周子即南朝齐人周顒。周曾隐居于钟山,以后应诏出任海盐令,欲再经钟山,孔稚珪乃作此文,假借山灵口气,阻止周颙,不许他再入钟山。但吕向此说与史书记载出入很大,据《南齐书·周颙传》载:周颙为官清正,颇有政绩,博学多才,性爱山水,而且一生仕宦不绝,并未有隐而复出之事,也没有做过海盐令,他虽然曾在钟山建筑隐舍,但并不是为了隐居,而是为了假日休息,因而孔稚珪笔下的周子是否就是周颙尚有待于进一步讨论。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这两句是写周子经不起功名利禄的诱惑,应诏入仕,离开了隐居修身的钟山。《北山移文》中的周子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他隐居钟山的目的十分昭然:假冒隐士是为了找一条出仕为官的“终南捷径”,在平日里他总装扮出一副道貌岸然、霜气横秋的清高模样,但一日被诏,便“形驰魄散,志变神动”。但这首绝句在这里却偏偏正题反做,说名利之心哪里与你有什么缘分,你无缘无故地被诏入仕,实在是无可奈何,笔端流露出的讽刺挖苦之情实在比原作《北山移文》更甚多倍。后两句象是在对倍受清高之士嘲弄的周子进行辩护和安慰:人生在世的牵挂连累实在难以根绝,你既然弃隐为官就不要再忌恨别人的不断嘲笑。这两句表面上是在为周子释怀,实际上仍是尖刻狠辣的嘲弄。
绝句的暗笔是在写李纨。关于李纨的身世,小说第四回有一段专门介绍:“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古井无波”,这便是她在儿子贾兰金榜题名、荣登高位、贵为国臣前的全部生活。“名利何曾伴汝身”,《红楼梦曲·晚韶华》也道:“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然而人生在世的种种牵挂又如何能够脱清呢?尤其对一个身遭纲常教育毒害与封建家族束缚双重包围的弱女。“无端被诏出凡尘”,“牵连大抵难休绝”,她最初应父母之命嫁到贾家是身不由己;丈夫夭亡,青春守寡是身不由己;儿子爵禄高登、胸悬金印,她也因此“戴珠冠、披凤袄”、被封诰命也是身不由己;最后黄泉路近、大限来临,更是命中注定。人生之事真是欲罢怎能罢,想休何以休!诗中所隐之俗物是被人牵着耍戏的猴子或傀儡,如果将它和李纨相比,虽然有失刻薄,但也的确不无道理,李纨的一生始终都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着,选择一词对她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此如果怀古诗中的这两句写周子是反说,是嘲讽,那么此处对李纨实在是同情,是哀叹。
李纨的身份、环境以及所受教育使她不可能具备曹雪芹那种早期民主精神与叛逆性格,也无法具备贾宝玉那样与封建家庭抗礼的条件和实力,但作为曹雪芹笔下唯一未加贬斥的正统主义者,作为淫佚之风盛行的贾府统治者的唯一一个干净人物,李纨身上还是有许多令人同情甚至尊敬的地方的,那就是没有被完全压灭的人生热情、对他人的同情心和正义感。探春发起诗社,她是第一个积极响应者,并且自告奋勇地当上了“社长”;平儿无端受到王熙凤、贾琏毒打,是她首先将平儿招去进行安慰,并在第二天借题发挥地将王熙凤教训了一顿;在封建家长对年轻一代叛逆的几次绞杀战中,她始终都站在同情牺牲者的立场上,尽管这种同情是那样的无力和无奈。这些对于生在“寡妇是‘上帝的罪人’,她的存在于这世界中,若非为了教育儿子以及在死后可能增加一座石牌坊之外,一切都像是多余的”(王昆仑语)时代的李纨,也已经是“英雄之举”了。
无论是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原作,还是高鹗的续书,都很难找到对李纨的贬斥文字,那么“莫怨他人嘲笑频”,“枉与他人作笑谈”又从何谈起呢?我们认为这是曹雪芹为避免文字之祸,又一次使用了曲笔,因为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还不可能象鲁迅那样直接发出“礼教吃人”的呐喊。这里的“嘲笑频”表面是在笑李纨“福浅”,实际上却是作者对封建纲常观念的一次大胆嘲弄与挑战。李纨的生平经历,从青春丧偶、含辛养子到子贵母荣、身受皇封,这在卫道士们看来是一篇多么典型、多么富有说服力的节妇烈女传记,同时这又是多少受到封建教育毒害却懵然不知的节妇们的梦想啊!但曹雪芹却偏偏不给他们写颂文、做美梦的机会,他安排下的是“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是“昏惨惨,黄泉路近”!用自己凄凉酸苦的一生来换取一个毫无意义的虚名——这是曹雪芹对李纨人生悲剧的总结,也是对古往今来千千万万上了牌坊和未上牌坊的“节烈”女性的人生悲剧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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