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古诗《西北有高楼》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古代诗歌札记·说古诗《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这首诗一韵到底,不换韵脚。但古诗押韵较宽,凡是相邻近的韵部,文字都可彼此通押。如此诗“齐”在齐韵,“阶”在皆韵,“悲”在支韵,“妻”在齐韵;“徊”、“哀”在灰、咍韵,“稀”、“飞”在微韵。它们本不同韵,却可以做为这一首诗的韵脚。尽管今天读起来已不大押韵顺口,但在古代却完全可以允许这样写。

这首诗很值得玩味。诗中只出现了一个人物,那就是自许为“知音”的听歌人,而另一个在楼上弹琴唱歌的人虽被作者所着力描写,却始终未出场,而全诗的口吻很像是第三者(即诗歌的作者)在客观叙述,既非“歌者”,也不是“听者”。而最后“愿为双鸿鹄”两句,又仿佛是歌者和听者两人的共同心愿。这是一种很别致的艺术手法,在《十九首》中是比较特殊的。

全诗分四段,每段四句。第一段写高楼,着重写外观,点明这是“歌者”所居之地。从建筑的宏伟壮丽来看,它决不是“寻常百姓家”,住在楼里面的人肯定是贵族阶层。第一句说楼的方位;第二句说楼的高大;第三句从楼的上端写,楼窗上有交错镂刻着的美丽花纹图案。毫无疑问,那“慷慨有余哀”的“弦歌声”正是从这窗口里传出来的;第四句写楼基,却没有提出入的大门。这是由于“三重阶”等于说“侯门深如海”,从没有看见那位歌唱者走出来过。因此干脆不写楼门了。这四句仿佛是序曲,却并非闲笔,楼中人已呼之欲出了。

第二段从“弦歌声”写到弹琴唱歌的人,用笔在虚实之间,十分微妙。“弦歌”见于《论语》,也见于《庄子》、《韩诗外传》和《史记》,都是指一面弹琴一面唱歌。“声”在这里是总括的说法,而“音”指歌声,“响”指琴声。“响”本指回声,这里指伴奏的琴的和声。“一何”这个词儿杜诗屡见,如“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这里的“一”应当是“唯独”的意思(见明人杨慎的《檀弓丛训》)。“一何悲”等于说“独何悲”,也就是特别地悲。然后作者发问:“谁能为此曲?”这不是一句泛泛的问话,而是加重了语气在问:“像这样悲哀动听的曲调究竟是谁才能弹唱得出来?”回答却是:“或许是杞梁妻吧?”相传春秋时齐国大夫杞梁战死,其妻在城下枕尸痛哭,路人挥泪,十日而城崩。其人见于《孟子》,其事见于《列女传》,实际就是传说中的孟姜女的前身。古琴曲有《杞梁妻叹》,可见这个曲调是十分悲哀的。这就很有意思了。杞梁之妻本是个普通女子,尽管她丈夫是做官的,她也不可能住在这“上与浮云齐”的高楼里。何况诗人本来就用了个模棱游移的词,“无乃”等于说“莫非”、“或许”,可见楼中人的身分绝对不同于杞梁妻。但她的悲哀愁苦却与杞梁妻有共同之处。那么,她的命运之悲惨,处境之艰难,也可想而知了。这就给读者留下了大幅度的想象余地。曹植写《七哀》,陆机写《拟〈西北有高楼〉》,都是根据他们每个人本身的想象力赋予并发展了这首诗的内在涵义。不过从后人的拟作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原诗的作者仍给我们规定了两点:一、歌者是女子;二、她有着十分沉痛的遭遇和不幸的身世。由于她深居简出,缺乏“奋翅高飞”的自由,只能用“一弹再三叹”的“弦歌”来抒发她那无可告语的忧伤和委屈了。

于是第三段乃全面描写“弦歌”之声。第一句的“清商”,点明曲调的名称,这一句是描写乐曲的开头。人们一听便知她弹唱的是什么曲调。第二句的“徘徊”有两层意思。一是这只曲子弹唱到中段,旋律放慢了,如人在行走中间游移不定,徘徊不前,所谓“萦绕淹留”,就是这个意思。二是指乐曲到了咏叹的部分,把一个乐调回环复沓,反复地唱。朱自清先生说:“歌曲的徘徊也正暗示歌者心头的徘徊,听者足下的徘徊。”可见诗人用这个词儿原是两者兼而有之。第三、第四句是活用《礼记·乐记》的说法,所谓“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不过《乐记》的“叹”指伴唱者的和声,而这里的“叹”却指歌声;因为上面的“一弹”已指琴声,而琴是无法“叹”的。“慷慨”指心中的不平的情绪,或抑郁不得志的情绪;“有余哀”即《乐记》的“有遗音”,不过在余音中流露出不尽的哀伤之情。这两句指一曲的终结。通过作者对这悲歌一曲的描写,唱歌人内心深处的痛苦,读者已不言而喻了。

然而第四段一开头作者却从反面说:“不惜歌者苦。”难道歌者还不够苦吗?还不值得人们同情吗?不,这样写,正是作者对她的无限同情。不过为了强调“知音稀”,才故意这样反说罢了。从歌者说,如果她真有一位知音,那么她和他同化为一双鸿鹄,飞向自由天地,那该有多好! 而从听歌人说,他既已从歌声中听出楼上人的说不尽的苦衷,该是她的知音了;可是他怎样才使她跳出樊笼,却依然无能为力。于是他幻想:如果真能与她一同化为一双鸿鹄,自由自在地翱翔,那么她不但得救,而且还有个知音作她的伴侣了。其实,这都是一厢情愿,都是失意者一点虚无缥缈的空想。然而,请读者不要忽略,这点不着边际的空想也好,理想也好,却正是封建社会中冲决罗网、突破礼教藩篱的起点,尽管是渺茫的,单薄的,脆弱的,却是非常值得珍惜的。这里面并不排斥有那么一点神秘的、异性相吸的男女之情,而更多的却是追求解脱、渴望自由的正面的思想感情。其微妙处也正在此。我以为,这就是我们古代诗人笔下的古典的“意识流”。但诗句却写得那么惜墨如金,洗伐得十分凝练。前人每因这最后两句在汉代五言诗中有着不少相类似的诗句,因而认为不免落入俗套,我看这未免太低估其思想艺术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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