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诗三首
(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顾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从山阿。
《挽歌诗》又作《拟挽歌辞》,共三首。此为第三首。挽歌也就是葬歌,最初是拖引灵车之所唱,故称挽歌。当时习俗,人死之后,亲朋友好多唱挽歌以示哀悼。《挽歌诗》是陶渊明生前自挽之词,与此相配合的还有《自祭文》一篇。这一组作品合起来,可以看出诗人对待人生以及面对死亡的态度。祁宽说: “昔人自作祭文挽诗者多矣,或寓意骋辞,成于暇日。宽考次靖节诗文,乃绝笔于祭挽三篇,盖出于属纩之际者。辞情俱达,尤为精丽。”(见《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陶渊明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丁卯(427年),年六十三。据《通鉴纲目》载卒于十一月,此诗当为是年九月所作。
相传,晋代的桓伊就善为挽歌,袁山松更甚,他每出游便令左右作挽歌,人们说: “山松道上行殡。”这是魏、晋名士的一种风气,并不象后代那样为世所忌。陶渊明自作挽歌,承此传统,但又有新的创造,他在探究生死这一大课题时表达出达观的情怀与精神上的超越。 “靖节于属纩时犹能作此达语,非生平有定力,定识,乌能如此。”(温汝能《陶诗汇评》)
《挽歌诗》三首,次序井然。第一首写初死入殓,第二首写祭奠入殡,第三首写送殡入葬。故此最后一篇以一“送”字贯穿始终。起二句写秋景: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此亦墓地的荒凉景象。古诗: “四顾何茫茫”(《回车驾言迈》), “白杨何萧萧”(驱车上东门》)。茫茫,广远的样子,此处用来形容荒草丛生,茫无边际。《红楼梦》最后也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从空间来写坟地的荒凉,是视觉的形象。萧萧,风吹树木发出的声响。这句是听觉的形象。但也有视觉的意象,古时墓地及墓道两旁多植白杨与松柏,所以古诗才说: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荒草茫茫,白杨萧萧,连荒野树木似乎都在为死者哭泣,哀伤的气氛笼罩全篇矣。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点时令季节。严霜,寒霜。荒草之凋萎,木叶之枯黄,皆由此二字染成;同时又点出“我”字。此一字用得何等安详。以下便分写“我”与“送”者两方。 “四顾无人居,高坟正嶕峣。”此二句写“我”之归宿处。 “四顾”为面,偌大空间无一人居住, “高坟”为点,嶕峣(焦尧,jiāo yáo )也是高耸之貌。 “我”之归宿“高坟”由此而被突现出来,甚至被立体化了。诗笔由远及近,由大至小,安排有序。“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此二句略为顿挫,诗笔宕开,写“马”,写“风”,进一步制造悲凉气氛。马似有情,面此而仰天悲啸;风也有知,对此也不免悲号。 “萧条”二字不单是冷落萧索之状,亦悲伤难抑之情也。以上八句为第一段,写送葬场面情景。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四句,写入葬时的感叹。幽室,即墓穴、坟墓。朝,天明。意思说,死者一旦葬入墓穴,就如同进入漫漫黑夜,永远也不会天亮,看不到光明了。对待这样一种人类的必然归宿,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人力是无可挽回、无可奈何的。因此下面紧接着用一个叠句,反复唱叹,成为全诗的高潮。反复咏叹之不足,下面又补一句: “贤达无奈何!”这说明,在死亡面前是人人平等的。在有生之年,哪怕你身居高位,是名震天下的贤人达士,面对死亡也无可奈何了。这一句在全诗中力重千钧,响彻全篇。有此认识,诗人面对入葬,才能有更高的颖悟。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以下六句写送葬后的情景,仍分别从“送”者和“我”两方面叙写。向来,指方才来送葬的人。这些人已经回到各自家中去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两句分写送葬队伍的不同情况。亲朋好友即使回到家里,有的也许余悲未了;而另外一些人却不那么关切,回到家里就忘掉了悲痛。《论语·述而》: “子于是日(指丧)哭,则不歌。”《礼记》的《曲礼》、《檀弓》二篇说: “邻有丧,春不相。”相,送杵声。 “亦已歌”,歌,正是忘掉悲哀的表现。最后两句从“我”写起并以此作结: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面对此情此景,作为一个死者还有什么可说呢?自己的归宿无非是寄身于山陵的黄土陇中而已。
本诗的最大的特点是诗情与哲理的结合。魏晋以来的许多诗歌都程度不同地表现出一种悲观的哲学思想,而陶渊明却能把人生与死亡这些带有哲学性质的问题与诗歌创作结合起来,进行探讨与抒写。这在诗歌发展史上无疑是一大进步。如果前面那些选篇主要是探求生活的真谛,那么本篇则是从面对“死亡”这一角度来反映他的哲学思想的。他认为自己正视了人生,处理好了“生”的问题,因而死时,也表现出一种安详的心态。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渊明自作挽辞,秦太虚亦效之。余谓渊明之辞了达,太虚之辞哀怨。”《陶诗汇评》也说: “三篇中末篇尤调高响绝,千百世下如闻其声,如见其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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