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游龙门记
薛瑄
出河津县西郭门(1),西北三十里,抵龙门下。东西皆层峦危峰(2),横出天汉(3)。大河自西北山峡中来,至是,山断河出,两壁俨立相望(4)。神禹疏凿之劳(5),于此为大。由东南麓穴岩构木(6),浮虚驾水为栈道(7),盘曲而上。濒河有宽平地(8),可二三亩(9),多石少土。中有禹庙,宫曰“明德”,制极宏丽(10)。进谒庭下(11),悚肃思德者久之(12)。庭多青松奇木,根负土石,突走连结(13),枝叶疏密交荫,皮干苍劲偃蹇(14),形状毅然,若壮夫离立(15),相持不相下。宫门西南,一石峰危出半流(16)。步石磴(17),登绝顶。顶有临思阁,以风高不可木(18),甃甓为之(19)。倚阁门俯视,大河奔湍(20),三面触激,石峰疑若摇振。北顾巨峡,丹崖翠壁,生云走雾,开阖晦明(21),倏忽万变(22)。西则连山宛宛而去(23)。东视大山,巍然与天浮(24)。南望洪涛漫流,石洲沙渚(25),高原缺岸,烟村雾树,风帆浪舸(26),渺茫出没,太华(27)、潼关、雍豫(28)诸山,仿佛见之。盖天下之奇观也。
下磴,道石峰东(29),穿石崖,横竖施木,凭空为楼。楼心穴板(30),上置井床辘轳(31),悬繘汲河(32)。凭栏槛,凉风飘潇,若列御寇驭气在空中立也(33)。复自水楼北道,出宫后百余步,至右谷,下视窈然(34)。东距山(35),西临河,谷南北涯相去寻尺(36),上横老槎为桥(37),蹐步以渡(38)。谷北二百举武(39),有小祠,扁曰“后土” (40)。北山陡起,下与河际(41),遂穷祠东。有石龛(42)窿然(43)若大屋,悬石参差,若人形,若鸟翼,若兽吻,若肝肺,若疣赘,若悬鼎,若编磬(44),若璞未凿(45),若矿未炉(46),其状莫穷。悬泉滴石上,锵然有声(47)。龛下石纵横罗列,偃者、侧者、立者,若床、若几、若屏,可席(48)、可凭、可倚。气阴阴,虽甚暑,不知烦燠(49); 但凄神寒肌,不可久处,复自槎桥道由明德宫左,历石梯上。东南山腹有道院(50),地势与临思阁相高下,亦可以眺望河山之胜。遂自石梯下栈道,临流观渡(51),并东山而归(52)。
时宣德元年丙午(53),夏五月二十五日。同游者,杨景端也。
〔注释〕(1)郭门: 城门。(2)危: 高峻。(3)天汉: 银河。(4)俨立:整齐地立着。(5)神禹: 凿龙门导黄水的夏禹。(6)穴:这里作动词用,凿洞。构: 这里亦作动词用,架木。(7)浮虚: 凌空。栈道: 悬崖上架设木板铺成的通道。(8)濒: 临近。(9)可:大约。(10)制: 规格。(11)谒: 进见。(12)悚肃: 恭敬。思德: 思念功德。(13)负: 背着。突:穿。(14)偃蹇(jian):高傲的样子。(15)离立: 并立。(16)半流:中流。(17)石蹬: 石级。(18)不可木: 不能用木料建筑。(19)甃(zhou):砌。甓(pi):砖。(20)湍: 急流。(21)阖: 合。晦: 暗。(22)倏忽: 突然。(23)宛宛: 蜿蜒。(24)与天浮: 和天一起浮在空中。(25)洲:水中的陆地。渚(zhu):小洲。(26)舸: 船。(27)太华(hua): 华山,五岳之一,在今陕西省华阴县。(28)雍: 古九州之一,在今陕西、甘肃、青海一带。豫: 古九州之一,在今河南省一带。(29)道: 这里作动词解,取道。(30)穴: 穿穴。(31)井床: 井栏。(32)繘(yu): 绳索。汲河: 从河中汲水。(33)列御寇:列子。驭:驾御。语出《庄子·逍遥游》: “列子御风而行”。(34)窈(yao)然: 幽深的样子。(35)距: 抵,到。(36)寻:八尺。(37)槎(cha): 树干的分枝。(38)蹐(ji): 两步相接走路。(39)举武: 举步。古代六尺为“步” ,半步为“武” 。(40)后土: 土地神。(41)际: 交接。(42)石龛(kan): 石室。(43)窿(long )然: 空空洞洞的样子。(44)编磬: 古代乐器名,由十六个发音不同的磬编挂而成。(45)璞: 未雕琢的玉。(46)炉: 这里作动词“炼”解。(47)锵然: 清脆。(48)席: 作动词“坐”解。(49)烦燠(yu):烦闷。(50)道院:道士住的庙宇。(51)临流: 靠近水边。(52)并(bang):通“傍”,靠。(53)宣德:明宣宗年号。宣德元年丙午: 公元1426年。
〔鉴赏〕明朝初年,三杨的“台阁体”诗文以点缀升平、颂扬统治者功德为务,追求形式的典雅工丽。这在山水游记中也有反映。可是,同时期的薛瑄所作的《游龙门记》却匠心独运,不事雕琢,显得逼真自然,成为那个时代游记文中的一篇杰作。
龙门位于山西省河津县与陕西省韩城县之间。薛瑄在明宣宗宣德元年(1426)夏天登龙门山,写了这篇游记。作者是以游踪为线索来记述的。因此,开头先说他从河津县西郭门出发,向西北走了三十里,到达龙门山下。这样,既交代了出游的地点、路线,又很自然地点出了龙门的位置。接着,作者挥动如椽巨笔,对龙门的壮丽山河作了一个总的勾勒: “东西皆层峦危峰,横出天汉。大河自西北山峡中来,至是,山断河出,两壁俨立相望。”行文用一个“层” 字、一个“危” 字,描写了东西峰峦重迭险峻之貌,又用一个“横” 字、一个“出” 字,摹出了连山逶迤接天之状。而原来盘束于西北山峡地区的河水,流到这里,忽逢峡口,豁然奔泻,声如巨雷,令人惊心动魄。再看峡口的山壁,整齐而庄严地相对耸立,使人想起夏禹当年开凿龙门的伟大功绩。的确,壮丽的景观足以体现夏禹功绩之大,而夏禹的丰功伟绩又足以使河山增色; 在作者笔下,二者相映生辉,相得益彰。对大禹功绩的缅怀,自然地引出了对禹庙的游览之兴。下文先记述禹庙的位置、名称和规模:到禹庙去要由山的西南麓向上,经过“浮虚驾水” 的栈道,弯弯曲曲地来到靠河的一块二三亩大的平地上,禹庙就建在这里。庙名叫“明德宫” ,规模极其宏丽。从昔人历险在山上修建这样一座大庙,我们也能体会到人们对大禹的崇敬之情。作者“进谒庭下,悚肃思德者久之” 。读到这里,仿佛可以看到作者谒见大禹神像时恭敬严肃的神态,而且体会到他那无限感戴的心情。这里虽是写禹庙、写心情,但是龙门山水也得到有力的烘托,因为人们此际对大禹的崇敬之情,是被龙门山水充分激发起来的。随后,文章具体描绘了庭中的景色。只见一棵棵青松与不知名的奇树长在一起,树根顶开地面的土石,向前延伸,互相纠缠着。树的枝叶或疏或密,彼此覆盖,形成浓荫。而树的皮干则苍劲偃蹇,现出刚毅的样子,好象一个个伟丈夫分开站着,争持不下。由于作者是带着“进谒”时“悚肃”的心情观察庭中景色的,因此,景象也就显得更加瑰奇动人。这些描写,也是对大禹之功、以至对壮丽的龙门山水的映带之笔。从禹庙出来,作者登上了庙西南的一座石峰。这石峰高高地耸立在黄河中央。作者用“危出半流”四个字,写出了它的卓尔不群的气势:并用“步石磴,登绝顶”交代了自己的游踪。然后就写所见所感。峰顶有临思阁,因为风大,不能用木头建造,全是砖块砌成的。这虽是写临思阁的建筑特色,却使我们想见石峰之高和阁址之险。再登上临思阁,那所见当然更加奇妙了。文章接着便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从阁上看到的景色。由于石峰高高地突入黄河中心,因此三面受到急流的冲激。作者倚着阁门向下看,“石峰疑若摇振”,似乎连石峰也受不住狂涛骇浪的猛烈冲激而振动摇晃起来了。当然,实际上石峰是不会“摇振”的,这不过是作者的错觉罢了。作者从视觉仿佛得到了“摇振”的感受,又用“通感”手法把它写了出来,虽不符合客观情况,却显得极其真切,使读者也仿佛亲自感受到黄河波浪之猛和石峰的高危了。再向北望,看到巨峡一带“丹崖翠壁,生云走雾,开阖晦明,倏忽万变。”向西望,看到“连山宛宛而去”。向东望,看到大山“巍然与天浮”。向南望,看到“洪涛漫流,石洲沙渚,高原缺岸,烟村雾树,风帆浪舸,渺茫出没。”文章层层写来,真是气象万千,四面风光各有不同。而作者此时从眼前景物,又不禁想到更远的太华、潼关、雍、豫诸山,也“仿佛见之”了。笔触由近及远,由实写眼前之景到虚写想象之境,令人神思飞越。接着,作者以赞叹的语气小结道: “盖天下之奇观也。”这真是说到了读者的心坎上,使读者之心与作者之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在详写石峰的自然景色之后,随着游踪所至,作者的笔锋又转向一座奇妙的工程。在石峰东面,有一座水楼,它是人们在石崖上凿洞,安上一根根横的、竖的木头,平空构筑起来的。楼板的中央打了一个洞,上面放着井床辘轳,挂着绳子,可以从黄河里汲水。在彼时彼地。这工程显得多么艰巨,设计又是多么巧妙啊! 它充分表现出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力量。这一笔与上文龙门的“开凿”之功,遥相呼应,意脉隐跃于字里行间,逗人品味。作者登上水楼,“凭栏槛,凉风飘潇”,觉得自己就象传说中的列御寇驭气在空中站立一样。这感受既新奇又快适,充分烘托出水楼建筑之妙。接着,作者以精练的笔墨,写他到右谷,渡槎桥,抵达“后土”小祠的经过。虽是为了交代游踪,却也抓住特点,涉笔成趣。如右谷“下视窈然”,而槎桥横在谷的“南北涯”之间,作者是小心翼翼地“踏步以渡”的。这令人想见行程之险和体会作者鼓勇前进的游兴之浓。再向前去,就碰到了一个奇异的“石龛”,作者纵笔作了详细的描绘。这个“石龛”象一间大屋子,里面参差错落地悬挂着各种各样的石乳,“若人形,若鸟翼,若兽吻,若肝肺,若疣赘,若悬鼎,若编磬,若璞未凿,若矿未炉”。而龛下的石头则“纵横罗列”,有的倒着,有的侧着,有的立着,“若床,若几,若屏”;有的可以坐卧,有的可以凭依。作者用博喻手法,唤起读者的想象,仿佛把我们带进了一个自然艺术品的陈列室,感到目不暇接。不但如此,文章还说石龛上挂下来的泉水,滴在石头上,发出金属般的铿锵声韵。这些描写有声有色,生动撩人,反映出作者对龛中的奇观感到莫大的兴趣,也再次引起读者的激赏和赞叹。至于龛中的气候,那和外界也不相同,阴凉潮湿,即使在大暑天,人也不觉得烦闷燥热,只是“凄神寒肌”,不能长时间停留在里面。读到这里,我们不禁想起柳宗元在《小石潭记》中描写潭上境界的句子: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作者学习并继承了柳宗元山水游记中把描写和抒情结合起来,使自然景物与人的精神境界相契合的笔法。不过,作者是从眼前石龛中的实境出发来写自己的感受的,是对柳文笔法的创造性的运用,而不是形式主义地、机械地模仿前人。正因为如此,所以有了这一笔,读者对石龛中的境界体会更深,好象亲临其境似的。归途“自石梯下栈道,临流观渡”,再沿着东山往回走。在概括的叙述中,仍包含活动着的人物形象和画面,语言含量很大。最后,文章以记述游览的时间和同游者姓名作结。这虽是游记常用的束笔格式,但其内容也增强了文章的生活实感。
纵观全文,作者紧紧抓住游踪这条线索来组织题材,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相互之间的距离、方位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因此,不但文章脉络分明,而且使读者仿佛跟随作者游遍了各个景点,对游踪所及的龙门山水的印象既清晰,又完整。作者不是客观地写龙门山水,而是随时融入自己的感受、想象和联想,使山川地理与历史掌故、自然景物与人力工程、现实世界与神话传说、眼前之景与意中之境紧密结合,主客体高度统一,既见“物”又见“人”,因而出色地描绘出了龙门山水的壮丽图画,同时抒发了对祖国河山的热爱之情。这篇文章的语言不事雕琢,朴素生动,“妙造自然”。在当时“台阁体”诗文统治文坛的情况下,确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优秀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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