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石涧记(永州八记之七)》原文|注释|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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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柳宗元《石涧记 (永州八记之七)》原文|注释|赏析

柳宗元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 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 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 得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 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千百年来一直被视为游记文学中的千古绝唱,倍受人们的推祟。它究竟具有哪些令人倾倒的艺术特色呢?从《石涧记》这篇仅有二百三十余字的短文中,可令我们管窥一斑,从中领略柳文那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柳宗元是在发现石渠胜境的当天,接着喜获石涧之美的,故文中曰:“得之日,与石渠同”。怎样得到的?是在柳公饱览了石渠那出神人化的四面来风之后,又趁兴寻幽探胜,循新的游历之路时发现的。此程想来不近,不然,作者何不依照前文的表达惯例,直接点出两地间的距离确数?可见两地相隔有一段距离,不仅要过一座“民桥”,还要“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再登一座民桥,始达石涧。这里“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一句不可粗粗看过——它虽仅十字,但涵盖了此次旅行中穿越的多种地形,展现了游程中方向的多次变化。作者为使读者一同感受游程的婉蜒起伏,句中择用“上”、“下”二字,示人以道路的崎岖不平; 又使用“西北”和“山之阴”两个词组,来表明行进方向的两次转变;还通过“桥”与“土山”两词,囊括了行进中遇到的主要景物。一短句能表达如此丰富的内容,且有一字不可易移,一词不可短少的严谨,柳公行文中言简意丰,字烹句炼的深厚功力,着实使人赞叹。这种在语言运用上极简洁准确的风格,正是柳文那令人倾倒的艺术魅力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种风格贯穿于柳宗元的《八记》始终。如在《袁家渴记》中,描绘“风自四山而下”时,对风撼大木,言风能“振动”之;对风拂柔草弱卉,言风可“掩苒”之。对涛借风势汹涌激荡曰:“冲”;对水漫平石清平如镜曰:“濑”;而对风绽涟漪又曰:“旋”。在《小石潭记》中,对小石潭水的盘行曲折,仅用“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两句,便将溪水的流动、色彩、形象表现得如诗如画,鲜活可鉴。至于用“暴”、“啮”等动词,来形容水势的“汹涌”,水力的“侵蚀”等等匠心独运的遣词造句之法,均集中体现了柳宗元那极富个性和独创性的语言风格。

柳宗元立于“民桥”头,向下俯视,可见石涧“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作者目睹石渠景观后的第一印象,是一道比纤细石渠水势浩大的山溪,迎面而来。因为在前几记中,柳公已为读者精心绘出了多姿多彩的水容,此处又要写水,他会从何下笔,才能跳出窠臼,推陈出新?读下去,我们欣然了:柳宗元在这里另辟蹊径,以博喻笔法,专写石涧溪谷的与众不同——“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石涧原来是以水中山石称奇的!那岸边、水底默然无语的岩石,被柳公的神来之笔状画的奇姿仙态,活灵活现,似乎这些山石集天地之灵秀,专在此恭候独钟山水的柳公呢!石既奇丽,水亦多情,它“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像要与山石相互配合,织一匹流光溢彩,水无尽头的锦缎,奏一曲朴雅清醇的“高山流水”,献给远道而来的游人!

柳宗元在这一段描写中,连用了六个“若”字,想象飞驰,奇喻叠书,绘景状物,出人意表,使读者对石涧不同于石渠之美,了然于胸,深印在目,回旋入耳,进而愿同作者一起拎起衣服,赤着双脚,跃入石涧清流,“折竹扫陈叶,排腐木,”然后“罗胡床十八九居之”,进入那“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令人心凝神释的奇妙境界。作者将蔽日绿树之浓绿,比作翡翠鸟的羽毛,将山石之色彩异状,比作片片辉煌的龙鳞,又是于敷陈中巧用暗喻。他写山,写水、写树、写石,通用博喻,但喻的手法却转换灵活,诡谲多变。运笔的迂徐多变。使山水为之增色,使山川美景更加赏心悦目,也使读者对作者发出的“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的感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在以往的六朝山水小品的景物描写中,多用简笔粗线,勾勒轮廓,由于粗疏常有彼此雷同之感。但柳公的《石涧记》及他的游记散文,却绝无此憾。他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通过精细的观察体验,对山水景物抓住特点,精雕细刻,做到了绘色、绘声、绘形,表现手法更是摇曳多姿,变化莫测,这便是柳文具有无穷魅力的另一重要原因。

《石涧记》以“石渠之事既穷”,遂有石涧之游开篇,表明了作者不甘现状,不避艰险的心态。结尾一段,又把自袁家渴方向的出游,做一总括:“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 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表明柳公曾从袁家渴和百家濑两个方向出发,对石渠、石涧进行过方向相反的游历,从中进一步突出柳宗元欲穷山水之美的追求。为了实现这种追求,他甚至又去找石涧水流的源头,发现“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只因从石涧源头之上,“深山幽林逾峭险”,他才不得不止步了。《石涧记》以“道狭不可穷也”作结,与开头的“石渠之事既穷”遥相呼应,不仅使全文浑然一体,而且使柳公不避艰危,钟情山水的追求更强烈地得到了表现,也帮助我们把握了文中“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两句的真正含义。柳公穷艰辟险的精神追求,是非常希望得到世人,哪怕是后人的理解和赞许的! 一个平实的结尾,包含深长的韵味,充分体现了柳文善于通过巧妙构思,含蓄蕴藉地表达复杂情感的特点。这也正是使柳文的艺术魅力历久弥新,耐人咀嚼的又一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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