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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传(节选)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
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
……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命驾疾驱,直抵胜业。
……小玉自堂东阁子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着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恶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允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纻衫,挟朱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
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妆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
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
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穗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
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本篇是唐代传奇中思想、艺术都堪称一流的爱情小说,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评价道:“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作者蒋防,字子微,义兴(今江苏宜兴)人,生卒年不详。宪宗时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等职,与中唐着名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益(字君虞,或为本篇男主人公原型)时代相近。作品成书后出版单行本,后《太平广记》录载。
这篇小说的题材并不新鲜,故事也不复杂,写的是古代小说经常演绎的“痴情女子负心郎”的爱情悲剧,讲述沦落娼门的霍小玉与陇西名门公子李益相爱,希求与其共度八年欢爱时光。李益虽然许诺誓不相负,授官后却奉母命与出身高门的表妹卢氏结婚,从此销声匿迹。霍小玉忧思成疾,含恨而死,死后化为厉鬼复仇,使李益全家不安。
作者通过这个故事反映女性被侮辱、损害的悲惨命运以及她们的抗争,展示负心士子的卑污灵魂,揭露造成爱情悲剧的门阀制度的罪恶,其思想的深刻性远胜于同类题材的小说。因为作者并没有肤浅地谴责负心郎,而是深入挖掘毁灭爱情婚姻的巨大力量,把批判的矛头指向森严的门阀制度。唐代的门阀制度反映在婚姻问题上,就是讲求门当户对,高门望族与寒门庶族之间是不能通婚的。霍小玉“姿质秾艳”、“高情逸态”,无论相貌、风度、修养都能与李益相配,只是她虽然为宗室之女,却“出自贱庶”,为霍王宠婢净持所生,被同父异母的正出弟兄赶出家门,沦落为娼。李益则“门族清华”,为着名“甲族”陇西李氏之后,并非举止轻浮、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的他真心爱上霍小玉,诚恳许下海誓山盟,但考虑到家族的利益和个人的前途,加上他们不够深厚的爱情基础,他冷酷残忍地抛弃了霍小玉。我们在作品里看到,关于森严的门阀制度对爱情婚姻的严重阻碍,霍小玉是有清醒的认识的,所以,她并不奢求与门不当、户不对的李益共度一生,只提出八年之期。作为一个被动者,这是她所能做的有限而可怜的抗争。李益在门户观念上所受到的压力比霍小玉更直接,他是在门阀观念的轨道上设想家族和个人的利益的。作为一个主动者,他既没有抗争的意识,也没有反抗的举动,而是完全顺从命运,从平庸懦弱变得绝情寡义,做了悔约背弃的负心汉。无论是有限度地抗争的霍小玉,还是从未想过反抗的李益,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将门阀制度看作是完全无法逾越的鸿沟,这就是这篇小说思想的深刻性所在。作者把一对相爱的青年男女被罪恶的门阀制度吞噬的命运展现在读者面前,显示了这一制度的根深蒂固和强大力量,个人的意志、品德无不在其阴影之下扭曲、变形,爱情悲剧的社会根源由此暴露无遗,表现了作者的深邃眼光和作品的现实主义深度。
这篇小说在艺术上的最大成功就是塑造了霍小玉这一生动感人的人物形象。她短暂的一生经历了两大不幸,注定了她受侮辱、被迫害的悲剧命运。一是因母亲的宠婢身份,由霍王府的千金小姐沦为娼妓。这种辛酸经历既使她渴望寻觅热烈的爱情,找到情感的寄托,获得心灵的慰藉,过上幸福的生活,也使她对冷酷的现实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一方面,她不甘于命运的摆布,无比珍惜与李益的爱情生活,对他深情温婉,百般恩爱,甘愿为他毫不保留地付出所有痴情。另一方面,她意识到即使自己有不同于一般妓女的身份和教养,“格调”高雅,将来却不会有什么好的归宿。因此,在与李益初次幽欢的“中宵之夜”,她就涕泪盈面,说出内心的隐忧,饱含着对往日不幸遭遇的深沉悲哀,洋溢着对未来生活的热切期望,又渗透着对被弃命运的深切恐惧,在冷静、成熟中透露出几分天真和单纯。面对李益“不胜感叹”之余许下的“海誓山盟”,以及与李益琴瑟相谐的美满生活,她仍不敢对爱情婚姻的前途抱有奢望。二是李益拔萃授官后,接受其母订下的高门婚姻,将她抛弃。在过了两年“婉娈相得”的幸福生活后,李益即将回乡探亲,她本能地预感到命运的转折点即将到来,明确表示:只希望与李益欢爱八年,以足“夙昔之愿”,待李益“妙选高门,以谐秦晋”后,自己则遁入空门,在回忆中孤独地走完一生。这是她为李益的前途自愿作出的最大牺牲,也是她在不幸的命运中想抓住爱情和幸福的苦苦挣扎,表现了她的宽容大度和执着坚韧。可是,现实比她想象的要冷酷得多,她这可怜而又可悲的“短愿”在李益走后就顷刻破灭了。李益的杳无音讯令她痛苦思念,四处探寻,寝食俱废,一病不起,在沉重的打击面前,体现了她坚守爱情、百折不挠的顽强精神。在确知李益负心后,她对无情的现实认识得更为透彻,对李益缠绵的爱意也转化为强烈的仇恨。当李益被黄衫豪士强挟而来时,“一家惊喜”,只有她表现得出奇的镇定。她痛快淋漓地怒斥李益负心薄情,把心头的千愁万恨一字一泪地控诉出来,如山洪暴发一般直泻千里,并发下复仇的遗愿,生动表现了她爱与恨都极端强烈的刚烈性格,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在发出决绝的呐喊之后,她悲恸而逝。最后,她还化作厉鬼,扰乱李益性情,使其妻妾“终日不安”。当然,这一虚幻的结尾削弱了作品的主题,也在某种程度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产生不利的影响。要之,作者塑造了一个善良纯洁、忠贞执着、识见深刻、具有反抗斗争精神的女性形象,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进行抗争,最终被罪恶的社会所吞噬,赋予这个爱情故事以一种撼动人心的悲剧力量。
李益的性格刻画是在与霍小玉的映衬和对比中完成的。如霍小玉生长于宗室王族之家,雅好诗书,因喜欢李益“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的诗句而爱上作诗之人,这种富有诗情的爱恋和风雅不俗的气质使李益一见倾心。因为李益也是一个生于望族、长于名门的贵族公子,生性雅淡,富有才华,没有轻薄弟子的浮浪习性,倒有风流才子的至诚品格。他在“中宵之夜”听到霍小玉的悲诉后,“援笔成章”的誓言是“句句恳切,闻之动人”的;他在随后两年的时间里,对霍小玉也算是真心实意。两人才貌相当,气韵相合,相互映衬。又如霍小玉得不到李益的任何消息,便“数访音信”,“博求师巫,遍询卜筮”,并拿出维持生活的钱“赂遗亲知,使通消息”,还不惜卖掉箧中服玩以及父亲赠送的紫玉钗。在霍小玉倾家荡产打探消息的同时,他则在为成就自己与表妹卢氏的婚姻而东奔西走,借贷积货,把在长安许下的誓言抛诸脑后,并试图阻隔所有音信,以了却霍小玉对他的痴情。他懦弱、自私的本性在霍小玉急切盼望他回归的场景中被放大,霍小玉为爱情做出的牺牲越大,他的负心薄情也就越遭人唾弃。这种对比,使人物的个性更加突出,作者的态度也更见鲜明。再如,他原本就爱霍小玉的美丽聪慧、温柔多情,后来得知霍小玉因为他的欺瞒躲匿卧病不起,就对自己的负心不归和忍心割舍感到羞愧;霍小玉死后,他又“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为失去霍小玉而伤心不已。这些都表现了他除了残忍无情之外,还有对霍小玉的一片真情。作者这样写,是为了突出他所承受的来自家庭与社会的压力,显示他的矛盾、可怜与无奈,说明他对霍小玉的感情与其门第、前途是绝不相容的,这与写霍小玉对门阀制度的清醒认识和有限抗争相映衬,揭示了造成他们爱情悲剧的社会历史原因,表现了作者对唐代社会的深刻认识。
映衬和对比手法还表现在作者用次要人物烘托主要人物方面。如李益的表弟兼好友崔允明偷偷为霍小玉传递消息,李益的密友韦夏卿强烈谴责李益的不义行为,宫中的老玉工为霍小玉的遭遇而流泪叹息,还有那个不知姓名的黄衫豪客行侠仗义,胁迫李益去见霍小玉、备下酒菜以助他们协谈。这些次要人物的言行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向前发展,而且营造出同情霍小玉、批判李益的舆论氛围,在男女主人公的性格与命运对比,以及作者爱憎感情的表达等方面发挥了很好的作用。
作者描摹霍小玉的外貌、气质也用了烘托、映衬的手法。她出场前,鲍十一娘称赞她是“谪在下界”的“仙人”,净持说她“不至丑陋”;李益还未见到她,就被庭院点缀着樱桃树、鹦鹉笼的幽静环境所感染;迎接李益的是她“绰约多姿,谈笑甚媚”的母亲,她的姿容已略见一斑;她一亮相,李益就感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这些借环境、人物作铺垫和侧面描写的写法,比静止、单纯地勾勒人物外貌更有艺术感染力。
这篇小说在构思和写法上也很有特色:善于选择典型的生活场景,悲喜交加地表现人物命运,刻画人物心理;根据创作需要,在描写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增加虚幻奇特的情节,强化人物性格的某个方面;运用多姿多彩的语言营造诗意优美的情境,编织婉曲深细的场景,展现痛快淋漓的控诉。
明代汤显祖取材《霍小玉传》,改编为传奇剧本《紫钗记》,成为着名的“临川四梦”之一;清人又在此基础上删改为《紫玉记》(又名《累玉钗》)。霍小玉的故事被搬上舞台,久传不衰。
虬髯客传
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聘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扣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足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访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
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氏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忽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因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拜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固不言。兄之问,则无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能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出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公与张氏且惊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以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定矣。然须道兄见。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一妹。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旁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嗟而去。
靖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乃一小版门子。扣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婢四十人,罗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箱中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对馔迄,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自东堂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于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迄,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大业。
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本篇在唐代豪侠题材的传奇小说中享名最盛,大约成书于唐代末年。洪迈《容斋随笔》称有杜光庭《虬髯客传》、《宋史·艺文志》着录杜光庭《虬须客传》、明代《顾氏文房小说》署杜光庭撰。另有张说(陶宗仪《说郛》、明刻《虞初志》)、裴铏(宋代朱胜非《绀珠集》有裴铏《传奇》节文“红拂妓”)作之说。杜光庭(850—933),字宾圣,号东瀛子,处州缙云(今浙江缙云)人,一说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咸通年间应试不第,入天台山为道士。僖宗时,召为麟德殿文章应制。后避难入蜀,王建封蔡国公,官至户部侍郎,进号传真天师。晚年隐居青城山。着述颇多,有《广成集》、《壶中集》、《录异记》、《历代忠谏书》、《王氏神仙传》等。
小说讲述隋末权臣杨素的家妓红拂与胸有胆略的李靖私奔,赴太原途中结识豪侠虬髯客,结为至交。李靖辅佐李世民,成为唐朝开国元勋。虬髯客有心逐鹿中原,不甘称臣,出海自立,成为扶余国主。作品产生于藩镇割据、时局动荡不安的时期,较为客观地反映了群雄竞起、争夺政权的社会现实,体现了人们厌恶战乱、期待和平的普遍愿望,以及出现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安邦定国的贤人侠士的渴望,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至于作者流露出的天命不可违的思想,不一定就是为了宣扬李唐王朝的神圣和永恒,或许是出于维护统一、天下大治的目的,反对庸碌之徒制造分裂,希望“真天子”承担起拨乱反正、一统天下的重任。
这篇小说有很强的艺术性,它叙述历史上实有其人的帝王将相的英雄业绩,虚构具有神秘、奇特色彩的豪侠人物的传奇经历,穿插曼妙的爱情故事和柔美的儿女之情,题材丰富,构思精巧,情节曲折,人物形象更是广传后世,其审美价值远胜于同类小说,并开辟了武侠小说的创作之路。
作品最突出的艺术成就是成功塑造了李靖、红拂和虬髯客的形象,他们被后世誉为“风尘三侠”。这三个人物都具有超人的识见、才能和优秀的品格,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他们在乱世中敏感而清醒地意识到隋王朝气数已尽,新王朝即将取而代之。他们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或寻找明主以求建功立业,或审时度势而称霸一方,可谓殊途同归。但是,他们又各有特点,各具风采,个性鲜明。
李靖胸怀大志,才略过人,坚毅沉着。虽然当时他还只是一介平民,却心系天下,忧国忧民,为挽救国家衰微、拯救百姓苦难进献“奇策”。面对权倾一时、骄横自负、傲慢无礼的杨素,他毫不畏惧,慨然规谏,其卓尔不群的胆识和超凡脱俗的气度不仅使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杨素肃然起敬,欣然接受他的劝诫和计谋,而且使见过无数达官显贵的红拂为之折服,毅然决定与他私奔。当风姿绰约的红拂前来投奔时,他由瞬间的惊疑不定转而果断决定将她带走,显示了他沉稳老练的个性、当机立断的能力和勇于为知己者付出的品格。见虬髯客卧看红拂梳头的举动,他始而义愤填膺,继而极力克制,随后把酒言欢、倾诉衷肠,折射出他不容忍恶行、对爱情忠贞、对朋友坦诚的品德。在随后的汾阳桥、马行东酒楼和小宅约会中,他的信义与坦荡的人品也表现得非常突出。这位隋末动乱之际难得的“奇特之才”,后来成为唐朝的开国功臣,封卫国公。
红拂识见高远,深沉睿智,多谋善断。她原是杨素府中的家妓,因常持红拂而得名。她久经风月场,看惯了花天酒地的奢华淫靡;她与无数人逢场作戏,看透了达官贵人的虚伪乏味。她不甘于沦落,一心寻求自由的爱情生活,渴望幸福的美妙人生。在李靖与杨素“骋辩”时,她“立于前,独目公”,被李靖特异的才智和气度深深地吸引,似乎找到了未来生活的希望。李靖一离开杨府,她立即从旁打听其住处,并毅然于当夜化装前往,可见她的急切、机智、果决,以及超越同辈的见识。她用“彼尸居余气”形容权重京师的杨素,将之视为行尸走肉,表现出对腐朽权贵的极大蔑视,以及对时局的敏锐洞悉力和深刻认识。她以“愿托乔木”表达对李靖人格的仰慕和痴定终身的期盼,毫不忸怩作态,又用“计之详矣”宽慰恐慌意乱的李靖,其非同一般的眼界、追求幸福的勇气,以及沉着冷静、豪爽泼辣的天性一一显露出来。据上可见,她的私奔不仅是为了爱情,还有选择“明主贤人”的意味,无愧于慧眼识英雄的女侠称号。在灵石旅舍与虬髯客的交流中,也反映了她慧眼识英雄的拔萃出群:只看一眼,就判断出虬髯客是一位值得结交的人;用只言片语,就化解了一触即发的激烈冲突;自认妹妹,就赢得了未来事业的得力相助之人。这是见多识广、慷慨大气、豪爽直率的女侠才做得出来的,非一般的闺阁秀女所能相比。后来,她积极地襄助李靖成就了辅国安民的大业,成为一个遐迩闻名的巾帼英雄。
虬髯客粗犷豪爽,爱憎分明,崇尚信义。他集雄才大略、豪侠气质于一身,最富于传奇色彩。他在灵石旅舍的首次亮相,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样貌特别、行为怪异、性格耿直、气度洒脱的侠客形象:脸上长满赤红卷曲的胡须、骑着一头瘸腿的驴子、粗鲁无理地看红拂梳妆、不拘小节地大块吃肉、肆无忌惮地生食“负心者”心肝。他胸怀安邦定国的雄心壮志,试图在动乱之时干一番争王图霸的事业。他听望气者说“中原有奇气”,就专程前往查访。但见到“真天子”李世民后,他便审时度势,随顺人心,主动放弃了逐鹿中原的念头。经过几次神秘的交往,他将富逾王公的资财尽赠李靖夫妇,令其辅佐明主创立新朝。自己不甘择主而事,于是另辟新径,远走海外,攻下扶余国,自立为王。这样看来,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打抱不平、救人危难、仗义疏财的侠客,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豪侠。这个或许是天命所在的人物,置身于凡人的圈子之外,显得神奇缥缈,不可测度。
作者善于运用细节描写刻画人物性格。灵石旅舍“三侠”相会是最着名的一段细节描写,生动地突出了人物的个性特征:虬髯客一到旅舍,就直奔李靖红拂的房间,将行囊往地上一扔,拿过枕头,斜身躺倒在床,仔细欣赏红拂梳妆;李靖怒火中烧,暂忍旁观,借刷马加以掩饰;红拂从容自若,仔细打量不速之客,暗示李靖不要发作,主动与虬髯客搭话,与他兄妹相称。短短百余字,就把虬髯客的粗犷潇洒、不拘礼节,李靖的隐忍不发、审慎沉稳,红拂的见识非凡、细腻沉稳、机智果断、豪爽泼辣,都形神毕肖地表现出来了。还有红拂投奔李靖一段:红拂“紫衣戴帽”,“杖揭一囊”的妆扮,揭示了她的小心谨慎,机智出逃;李靖看到“十八九佳丽人”的真面目后,“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内心的矛盾活脱脱地展现出来了。
作者还善于运用烘托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如李靖的胆识气度和对时局的清醒认识在杨素的骄贵自大和平庸昏聩中反衬出来。又如对红拂美貌的描写,除“有殊色”三字以外,或透过李靖之眼展现“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或借虬髯客之口说出:“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用衬托手法写尽红拂的美。还有以“风尘三侠”之间的相互赞赏和钦佩作为彼此的衬托,用气度超凡的虬髯客烘托风流倜傥、叱咤风云的李世民等。
本篇的情节结构也值得关注。小说以李靖给留守西京的杨素献奇策的政治活动开始,引出红拂与李靖爱情故事的主线,排演了布衣李靖赢得红拂芳心、红拂深夜私奔李靖、两人迅速逃离京城赴太原避祸的情节。在灵石旅舍巧遇虬髯客后,爱情故事的主线让位于“风尘三侠”结为知己以及他们的活动这根线索,讲述了三人相约二访真命天子李世民,虬髯客形迹诡秘调动李靖约会汾阳桥、造访马行东酒楼,留下了悬念。接着,李靖携红拂应约于长安某曲坊小宅拜访虬髯客,还原了虬髯客的巨富身份,并讲述他赠送全部家财、远走海外另创新业,至此,虬髯客的神秘意图真相大白。最后,简单交代了“风尘三侠”的归宿。全篇故事环环相扣,变化多端,引人入胜。
这篇小说广为后世所传诵,特别是“风尘三侠”,赢得了后人的喜爱。冯梦龙的传奇《女丈夫》、凌濛初的杂剧《虬髯翁》,以及张凤翼、张太和的两种传奇《红拂记》等都是根据此篇改编的,可见它在文学发展史上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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