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仵从巨
迷人的黄昏到了,它是罪恶的帮凶;
象个同谋犯似的蹑足走来;天空
犹如巨大的卧室慢慢合上,
人,心烦意乱,野兽般疯狂。
呵,黄昏,可爱的黄昏,那些人期待你,
因为他们敢于伸出手臂,诚实地
说:“我们又劳动了一天!”黄昏抚慰着
那些被巨痛吞噬的心灵:
那孜孜不倦地沉思的学者,
那重新找到卧床的腰酸背痛的工人。
这时,那些狠毒的恶魔,在四周
昏昏沉沉地醒来,象忙碌的商人,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和门窗。
透过被风摇动的灯光,
娼妓们又活跃在街上,
象个蚂蚁窝,她们把所有的门户打开;
到处给自己辟一条隐蔽的道路,
就象是敌人偷偷地袭来。
她们在污秽的城中蠕动,
象尸虫在人体上偷取食物把自己供奉。
这里那里,厨房在咝咝地响,
剧场在喧器,乐队在呼噜,
赌兴方酣的客厅里
挤满了荡妇,还有骗子——她们的同谋,
那些小偷,既不肯罢手也没有慈悲,
他们也就要开始他们的勾当,
就要去轻轻扭开门窗和箱橱,
为了吃喝几天,为了打扮他们的情妇。
在这庄严的时刻,我的灵魂你沉思吧,
掩住耳朵,别听他们喧哗,
这种时刻,病人会更加痛苦难当,
阴暗的黑夜捏紧了他们的喉咙;
他们将结束自己的命运,走向那共同的深渊;
病院里充满了他们的呻吟——不只一个
将不复归来寻找那美味的羹汤,
在黄昏,炉边,在亲人的身旁。
他们中间还有很多人,从来没有尝过家的甜蜜,从
来就不曾生活过!
(陈敬容译)
(法国)波特莱尔
《薄暮》写成于1843年,后编入《恶之花》第二章《巴黎风光》中。这一章的基本内容是诗人对资本主义大都会巴黎的种种丑恶的揭示与思考。
巴黎在诗人眼中是一座“病城”。在夜色将至的薄暮时分,正是这座“病城”的种种“病象”如沉渣浮泛的时候。“狠毒的恶魔”醒来了;娼妓出窝,骗子开口、偷儿动手、赌徒上桌……。一片喧嚣、污秽、淫荡、疯狂的景象。这是诗人对罪恶的巴黎和巴黎的罪恶的真切印象。他不象那些浪漫派的先辈由于对城市文明的憎恶而去寻找田园牧歌、吟咏风花雪月,或异域奇观,却以坚强的神经把这一幅现实主义的丑恶图景昭然示之。生活在“恶”中的诗人确是在写“恶”,但他想的却是“善”,他在寻找“恶之花”。他写了“恶”,但怀着真诚深刻的憎厌否定了“恶”。他谋求在“恶”中的寓意。诗人其实是更为严肃、深刻的。对这座“病城”中的妓女、偷儿,骗子、赌徒,他同样抱以爱心,以为他们是不幸的,也应该享有天伦之乐、享有“美味的羹汤”。可是由于这个罪恶的世界,他们却“从来没有尝过家的甜蜜,从来就不曾生活过!”个中流露出诗人对他的同类深切的理解与同情。至于对那些忠诚的劳动者,诗人的人道主义精神尤为深厚。他不止一次以厚爱抚慰巴黎的“劳动者”或劳动的巴黎。他愿意那些“沉思的学者”与“腰酸背痛的工人”能在黄昏的卧床上憩息他们疲惫的身心。而波特莱尔这位巴黎“沉思的诗人”,却难以找到自己安息的卧床,这沉思使诗人的灵魂充满了忧郁与厌倦,时时在骚动不安的煎熬之中。
波特莱尔的研究者指出:诗人的诗作在方法上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三种,且又相互渗透。《薄暮》则是一首现实主义色彩极浓又渗有现代主义意味的诗篇。如果不是出现在诗中的“恶魔”、“尸虫”、“深渊”、“病院”这些极富象征意义的新异的比喻激发人们的联想而生的朦胧之感,它简直是诗人对夜巴黎现实主义的白描。而这些新异的比喻中的暗示或象征使诗歌的寓意更为阴郁沉重,人们似可感觉到诗人在恶中求善的心。这首诗在结构上的谨严使人想到作者似乎信奉古典主义的金科玉律。它以“迷人的黄昏到了,它是罪恶的帮凶”起句,又以巴黎劳动者的喘息和“恶魔”的肆虐承接,再以诗人的沉思转合。整体外观极是平衡,内在的脉络又自有来去。而结句尤值一提:“他们中间还有很多人,从来就没有尝过家的甜蜜,就不曾生活过!”它是诗歌内在气韵流动的凝重叹结,又是诗歌主旨寓意的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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