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红·蹲在洋车上》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萧 红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她命令我:
“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
“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 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式。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 看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
“呵! 今天我坐的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 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了!”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不见了! 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地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 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 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下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
“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 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发笑。
“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 那还行。坐着! 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
“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
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渐羡慕那驴子,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 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 祖父变了脸色,像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不然了! 太阳我也找不着了! 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像每个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像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但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 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着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既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阴沟板上面。
“小孩! 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 我昏沉极了! 忙问一个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
“走吧! 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 家在哪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我的心渐渐平稳,好像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连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连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坐东洋车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像个乡巴佬。该怎样蹲法呢?轻轻地从座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过头来:
“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
“倒好哩! 你这样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家了! 我应该起来呀! 应该下车呀! 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像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 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义,我用尖音喊:
“看我! 乡巴佬蹲东洋驴子! 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
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
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
“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廿多岁了! 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 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
1934,3,16。
这是一篇回忆童年时代生活片断的记事散文。
萧红年纪轻轻,为什么爱写家庭与身世一类题材?或许,与她的性别有关。凡女作家创作起步往往就近取材,写她的身世、家庭和周围身边琐事,既轻车熟路,又亲切生动。但,更主要的恐怕是她的孤寂。萧红从小缺乏父母之爱和亲情,连慈祥的老祖母都嫌弃她,家中唯一爱她的人,是老祖父,这使萧红孤苦寂寞的童年稍微有了些欢乐与温馨。长大以后,她又被迫离开了家庭,依然过着孤寂的生活。
在这篇《蹲在洋车上》散文中,流淌着即是作者淡淡的苦涩味。一个生活在富贵人家的小女孩,本来的生活可以过得有滋有味、无忧无虑。可以淘气,可以撒娇,可以尽情玩耍。然而她却始终无法讨家人的喜爱。老祖母在萧红笔下是那么慈祥关爱,每次进街,她总要问小孙女要些什么,可是每次回来她总是两手空空,即使孙女喜欢的皮球也不买。作者愤然不平,写道:“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皮球,我是说惯了! 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式。”萧红的失望是沉重的。
皮球情结,是萧红童年的梦,也是伴陪她从幼年步入童年的玩伴。六岁的作者执拗地仍想得到一个新的大皮球,而祖母推延、祖父不许,她就肆意摧毁旧皮球以示抗议。
这是一个无爱的家,即使是最疼爱萧红的祖父也吝啬他的关爱——甚至变了脸色,像要打她。这无疑给她饱尝创伤的心灵又抹上一小把盐。萧红说,“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从结构布局角度来看,皮球情结是故事的一个铺垫,是连带出下一个“蹲洋车”故事的联结点。但是,苦涩伤感的情绪却是一脉相承的。作者四岁时曾懵懂地听到祖母讲的乡巴佬坐洋车的笑话。乡巴佬坐洋车,不是坐在座位上,而是蹲在车前放脚处,原因是怕拉车的过于吃力,又怕坐着比蹲着花钱多。当然,年幼的作者不知道这位乡巴佬的滑稽举动出自他的愚昧无知,出自他的为人淳朴憨厚和善于体贴人。独自上街买皮球而迷路的“我”尝试了蹲一回洋车的经验。故事的结尾,好心的洋车夫遭祖父打,且拒付车钱,却引发“我”的极力不满,无论祖父怎样疼爱,心里总与他有着隔膜。事过二十多年,祖父早已过世,萧红依然记住这件往事,其愤懑心情难以平静,文章最后以议论结束。长大后的萧红终于明白:有钱人是不会体恤受苦人的。童年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愉快的事情使置身于商市街贫困窘境的萧红情感世界里多了一份对劳苦民众的爱。
这篇散文以儿童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写得自然真实拙朴;同时又用儿童的口吻来讲述故事,充满童趣天真好奇。儿童的思维是发散的、跳跃的,既符合结构特点,买皮球蹲洋车两条情节线索交替并进;又体现儿童的心理特征,爱憎分明,容不得半点掺假与做作,把一个天真无瑕的儿童心灵世界坦露于世,以
暗喻世态人情的冷漠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