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鬼传》解说与赏析
刘璋
《斩鬼传》是一部文人创作的通俗小说。作者借用长期流传在民间的钟馗捉鬼故事作为因由,加以发挥铺演,写成了一部寓言性的讽刺文学作品,在明清小说中独创一格,开辟了讽刺小说的新领域。
作者刘璋,字于堂,号樵云山人,山西太原人。大约生于康熙五年(1666),康熙三十五年(1696)举人,雍正元年(1723)任直隶深泽县知县,在任四年。《斩鬼传》很可能写于他的青年时代,还在中举做官之前。因此郑振铎说:“无疑的,作者是一位不得志的才士。”
《斩鬼传》一名《钟馗捉鬼传》,最初以抄本流传。现存的几种版本文字略有差异,可能是作者自己曾作过几次修改。目前比较通行的是郑振铎所编《世界文库》第8册里刊印的本子,有一些错漏未经校订(本文以《古本小说丛刊》第1辑影印的吴晓铃藏乾隆五十年董显宗抄本为依据,个别文字据其他版本作了校订)。
钟馗捉鬼的传说由来已久,不少学者认为钟馗即钟葵,来源于古代逐鬼用的大椎,但证据并不十分充分。钟馗作为一个艺术形象,至晚出现于唐代。现存最早的记载是《岁时广记》卷40《梦钟馗》引的《逸史》佚文。讲的是开元年间唐明皇患疟疾,梦见一个小鬼来偷他的玉笛和杨贵妃的绣香囊。唐明皇正要召唤武士,只见一个大鬼前来抓住了小鬼,先挖了眼睛,接着就把小鬼擗开吃了。唐明皇问大鬼是谁,大鬼回奏说:“臣终南山进士钟馗也,因武德(618—626)中应举不捷,羞归故里,触殿阶而死。是时奏旨赐绿袍以葬之,感恩发誓,与我王除天下虚耗妖孽之事。”唐明皇一梦醒来,居然病就好了,就召有名的画家吴道子来,把钟馗的形状告诉他,叫他画成图。吴道子的钟馗图流传于世,屡见记载。
《逸史》是一部文言小说,作者卢肇是会昌三年(843)的状元,离开元时代已经一百多年了。早在开元年间已有把钟馗画像赐给大臣作为新年礼物的惯例,如张说就有《谢赐钟馗及历日表》。张说死于开元十八年(730),赐钟馗图的事例应该早在其前,那时杨贵妃还没有入宫呢。可见《逸史》所讲的故事是在吴道子画钟馗图之后才编出来的。晚唐人周繇有一篇《梦舞钟馗赋》,写的是唐明皇患病,在梦中看了钟馗捉鬼的舞蹈,病就好了。于是命吴道子画了钟馗图。唐明皇梦中看到的已经是演员扮的钟馗,正说明当时杂戏中早已有了舞钟馗的节目,大概是从傩舞演化而来。宋代皇帝仍有除夕印赐群臣钟馗像的常例,各种姿势的钟馗图又层出不穷。南宋时有《钟馗爨》杂剧,当为舞钟馗的遗响。明初又有《庆丰年五鬼闹钟馗》杂剧。
钟馗捉鬼的故事流传很久,然而完整的记载却到了明代后期才出现,有一本称为《钟馗全传》的通俗小说(全称作“鼎锲全像按鉴唐钟馗全传”,第2卷以下又题作“钟馗降妖传”),大约是万历年间刻本。这本《钟馗全传》,存四卷三十三回。它虽是现存最早的钟馗小说,但是与历来传说的钟馗故事,有许多不同的地方。首先是钟馗出身,从终南山进士变为海州人,只是在考试不中之后在终南山中发奋读书。第二是钟馗在撞阶之前就已受了玉帝赐的笔和剑,能降妖逐怪。第三是钟馗撞死之后,灵魂直上天庭,由玉帝封他为掌理阴阳降妖都元帅。后面第4卷有《捉获小鬼》一回,基本上照抄《逸史》的文字,嫌他貌丑的只说是唐王,不说是哪一朝的皇帝。唐明皇梦见钟馗捉鬼后,又封他为护国佑民降妖大元帅。这一回是钟馗故事的核心内容。
刘璋的《斩鬼传》也是从这里生发,不过把时间往后挪了,说是唐德宗时钟馗应试,主考官韩愈、陆贽取他为状元。德宗看到钟馗面貌丑恶,心中不悦,宰相卢杞奏请另选一人当状元,钟馗气忿不平,拔了站殿将军浑瑊的剑自刎而死。经过韩愈、陆贽的力争,德宗封钟馗为驱魔大神。德宗是唐明皇的曾孙,时间晚了一大截,钟馗当然就不可能再在唐明皇的梦里显灵了。
《斩鬼传》接着写钟馗到了酆都城,阎王对他说:“尊神要斩妖邪,倒是阳间最多,何不去斩?”“大凡人鬼之分,只在方寸间。方寸正,鬼可为神; 方寸不正,人即为鬼。”这就是《斩鬼传》的主题思想,借阎王之口揭示出人间到处有鬼,简直是一个魑魅魍魉的世界。这些鬼以人的面目出现,而心里却藏着鬼。阎王呈上一本鬼簿,上面记着诌鬼、假鬼、奸鬼、捣大鬼、冒失鬼等四十来个鬼,都散在阳间。又派了咸渊(一作含冤)、富曲(一作负屈)两员大将,带着三百阴兵,辅助钟馗去斩鬼。阎王认为心术不正的就是鬼。而这种鬼“最难处治”,“欲加之以王法,彼无犯罪之名; 欲彰之以报应,又无得罪之状”,只能请钟馗“酌量行之”。
然而《斩鬼传》对钟馗的形象并没有多少精细的描写,好像他只是一个比较粗鲁的武将,遇到鬼就拔剑而斩,甚至把捣大鬼的眼睛挖出来就生吃了。有一次还上了伶俐鬼等五鬼的当,喝醉了酒,被五鬼捉弄了一番。幸亏富曲、咸渊回来,才把五鬼斩了。这个五鬼闹钟馗的故事,倒是一个传统节目,在舞台上早就盛演不衰。钟馗斩鬼主要依靠富曲、咸渊两员大将。刘璋把钟馗撞死的情节移植到了咸渊身上,又说革退咸渊的大臣是杨国忠,那就在钟馗应试之前了。实际上是把钟馗含冤的故事分化成了两个(《庆丰收五鬼闹钟馗》杂剧就说钟馗的主考官是杨国忠)。
《斩鬼传》里着力写的是这一群鬼。如同百鬼图一样,勾画了各式各样鬼的嘴脸。画家们常说“画鬼容易画人难”,而《斩鬼传》则写鬼即所以写人,而且写的是人鬼之间、似真似幻的情景。在讽刺技巧和叙事结构上,对于后世的《儒林外史》以至晚清的谴责小说,都起了先驱开道的作用。
作者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于知识分子的生活,当然是最熟悉的。《斩鬼传》里有关文人儒士的描写,是书中比较精采的部分。在阎王交给钟馗的鬼簿里,第一名是诌鬼。可是他直到第4回才出场,而且还不是单独露面,而是作为不通鬼的陪衬出现的。不通鬼写了一篇抗议书,由诌鬼亲自送交钟馗,想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说退钟馗。一张口就是陈腐迂阔的说教,说什么“兵乃凶器,战乃危事”,“人命关天,上帝宁佑汝乎”。不料钟馗不理这一套,竟把他的诌筋诌肠都砍断了。另一个冬烘先生不通鬼的行事更为可笑,据急赖鬼的介绍,这位教书先生“文才最高”,可是写的诗真妙不可言。我们只要读一下他那首感怀诗,就可以知道他的文才到底是什么货色。“生衙钞短忍书房,非肉非丝主不良。命薄满眸观鹬蚌,才高塞耳听池塘。谈诗口渴梁思蜜,论赋心糟孔念姜。何日时来逢伯乐,一声高叫万人慌。”这首诗别说我们读不懂,连当时在场的龌龊鬼也听不懂。亏得急赖鬼作了详细的解释:“生衙钞短忍书房者,是作生意无本钱,待要住衙门没顶手,所以忍气吞声入书房。第二句就是说主考驳了他的卷子,说他吟的诗,当不得肉,作的赋当不得丝,又遇主考不良不中他,故云‘非肉非丝主不良’。……至于结尾这二句,益发妙绝了。当日马逢伯乐而嘶,其价倍增。他说‘何日时来逢伯乐’,言后时遇个明眼主考,将他中了。如今人都欺他,那时他把人都吓慌了,所以‘一声高叫万人慌’。这一首诗无一个闲字,无一句闲话,蕴藉风流,特真异才。怎奈德修谤兴,道高毁来,人反起一个混名,叫做不通鬼。你说这等一个才学,岂是不通之人?”这个急赖鬼不仅善于赖账,惯于耍赖,而且在文学评论上还善于吹捧,能够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把一首歪诗说成是绝妙的好诗,把不通鬼誉为大通家。《斩鬼传》里收了不通鬼的好几首诗,都有不恰当的省略和不贴切的用典,生搬硬凑,令人莫名其妙。这种晦涩陈腐的歪诗,本来只能作为笑话来看的。如《朝野佥载》卷4记载权龙襄的《秋日述怀》诗:“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强。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作者自己解释说:“鹞子檐前飞,值七百文。洗衫挂后园,干白如雪。饱食房中侧卧。家里便转,集得野泽蜣螂。”)这就是不通鬼述怀诗的蓝本。权龙襄是一个武将,当然不能苛求;而这位不通鬼却是教书先生,竟写出这么不通的诗来,就成了绝妙的讽刺了。不通鬼写了一封信向钟馗挑战,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抓住一个“斩”字大做文章,说:“即以斩论,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生等既非君子,亦非小人,不应斩也明矣。而先生必欲斩之。先生既欲斩生等,生等独不可斩老先生乎!” 完全是强词夺理,无怪乎遭到了钟馗的怒斥。最后被钟馗赶到井里“做水中秀才去了”,留下的只能是“扑通”(谐音“不通”)一声。
刘璋还写了两个略通文墨的风流鬼和糟腐鬼。糟腐鬼是个不第的童生,“开口就讲道学,举止俱要安详”。写的诗和不通鬼一样的不通,然而又有不同。不通鬼的诗是语意不完整,用典不确切,糟腐鬼的诗是滥用虚词和经书语,如他咏秋山的一首诗:“萌蘖才生人又来,秋山所以少花开。年来王道无人讲,松柏焉能似五台。”钟馗看了不禁掩口而笑道:“好个糟腐东西,令人可厌!”这一段对道学先生的讽刺,十分尖刻。这个糟腐鬼恐怕是《牡丹亭》里陈最良的高徒,令人觉得他面目可憎,语言无味。风流鬼请他去饮酒赏月,他却发了一番迂论,说:“古人囊萤映雪,尚要读书,岂不可惜时光乎? ……孟子云‘月攘一鸡’,即为盗者尚不负时光,况吾辈功名未就的老童生乎?”言必称孔孟,也和不通鬼相同。
风流鬼是和糟腐鬼作对比而出现的。他写的诗比较通顺飘逸,但也不是什么好诗。钟馗评论说:“此卷才思虽好,但口角轻狂,必放达不羁之人也。”第7回里写了风流鬼与尹家小姐的一段风流艳遇。风流鬼托伶俐鬼替他传诗递柬,那小姐也是一见倾心,居然情投意合。她立即写了回信,和了情诗。可是她这封信却写得非常酸腐,不像闺门少女,倒像是不通鬼的徒弟。试看这篇妙文:“妾寂守香闺,一任春色年年,久不着看花眼矣,不意天台之户未扃,使我刘郎直入,楼头一盼,遽认夙世姻缘。……郎君善寻机会,果然绣户相通绮户,自尔书楼可接妆楼,幸勿谓儿家门户重重闭,春色缘何入得来也。” 是不是作者有意把这个尹家小姐写成一个酸腐的女秀才呢?看来不像。刘璋自己是个举人,对于八股文和判词公牍之类的文体,自然很熟练。真正的情书艳词,恐怕不是他所擅长的。所以一写情书,就显得文风浮泛,成了陈词滥调了。然而他在这一回里写出了一个才子佳人偷期密约的故事,写到风流鬼游园惊艳,便吟诗调情,回家后生起相思病来。伶俐鬼愿作红娘,替他去送信,果然打动了尹府小姐的心,立即回书授以秘计,指点入门之路。这一段虽然写得比较简单,但是大致符合明清才子佳人小说的模式,可以把它当作才子佳人小说的一个缩本来看。不料好事多磨,当风流鬼准备去赴约时,县尹却请他去见钟馗。风流鬼心中不快,就借咏诗之机嘲讽钟馗的丑容,这下惹怒了钟馗,拔剑要斩,风流鬼忽然不见了,原来他真是牡丹花下的鬼。俗话说:“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作者借此生发,铺演成一段故事,又是一种游戏文章的写法,或者说这是古代“荒诞派” 小说的一种创造。这种手法可能还是从董说的《西游补》学来的。据说还有好几部署名为樵云山人或烟霞散人的才子佳人小说,可能也出于刘璋手笔。不过从《斩鬼传》这一回看,刘璋对于这一对才子佳人并没有多少偏爱,讽刺也相当辛辣,甚至对当时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也含有一些嘲讽之意。风流鬼列名于鬼簿,理应在被斩之列,作者对他的处理还算适可而止,最后只是消声匿迹,回到了牡丹花下做鬼,比糟腐鬼糟透顶而死还好得多。尹府小姐听说风流鬼死于县衙,竟然抑郁而死。看来这位佳人还真是一个多情的怀春少女,不惜以身殉情,成了名在鬼簿之外的风流女鬼,似平还能博得读者的一点同情。
《斩鬼传》对于儒生文士的弱点毫不留情地给予鞭挞,大有痛恨其不争气的感情,而且在细节描写上还有某些贴近生活的真实感。至于对其他“鬼”的讽刺,则更多地取材于以往的笑话故事,采用了夸张的漫画手法。如第4回写龌龊鬼的悭吝贪婪,出门时带着狗,屙了屎还要叫狗吃。另一个悭吝人的形象是仔细鬼,《斩鬼传》写到他临死时吩咐儿子说:“为父的苦扒苦挣,赚的这些家私,也够你过了。只是我死之后,要急将我一身之肉卖了,天气炎热,放坏了怕人不肯出钱。”说着大叫一声死了,不多时又悠悠地复活过来,再叮嘱儿子道:“怕人家使大秤,你要仔细,不可吃了亏!”这又是一个极度夸张的笑话,然而用来讽刺世上那种舍命不舍钱的悭吝人,却是入木三分。我们不禁会联想到《儒林外史》里所写的严监生,他临死时伸着两个指头,不肯咽气,为的是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怕费了油。这个情节和《斩鬼传》里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
《斩鬼传》写赛西施计诱绵缠鬼一段,与《西游记》中孙悟空高老庄降伏猪刚鬣一节的结构有相似之处。咸渊设计教赛西施把绵缠鬼缠住。“且说那绵缠鬼到了晚间,又悄悄的前来,见静悄悄无人,心中想道:想是去了。看房中时,灯花半明半灭,微微有叹息之声。这绵缠鬼遂大着胆走进房中,问赛西施道:‘你家鸟钟馗何处去了?’赛西施道:‘因战你不过,今日去了。你一向不进房来,教奴终日盼望。’绵缠鬼道:‘我恨不得寸步不离你,只因他们在,不得进来。’” 试把这一段和《西游记》里孙悟空变的高翠兰与猪刚鬣对话一段作对照,构思基本相同,只是这里是赛西施亲自出马,缠住了绵缠鬼,咸渊只在幕后指挥。
书中还有不少机智巧妙的设想和语言,如第2回写胖大和尚张开大口,把三个鬼咽下肚去,说:“此等人与他讲不的道理,论不的高低,只以大肚皮装了就是。”第3回写涎脸鬼厚颜无耻,而藏入了良心脸就变薄了。第8回写咸渊用宽心丸治好了心病鬼,用元宝汤治好了穷胎鬼。第9回说酒色齐行,就要丧命,所以色中饿鬼与醉死鬼联盟之后,就被钟馗斩了。这些话也都妙趣横生,富于幽默感。
《斩鬼传》里吸收了不少笑话故事和通俗小说的材料,塑造了许多鬼的形象,而用钟馗传说里的神作为中心线索把形形色色的鬼串了起来。好像是把许多短篇故事串连成为一个长篇故事,但是它又不是简单地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各自独立,而是有断有续,前后呼应。如第3回通风老人说出涎脸大王有四个徒弟,叫作龌龊鬼、仔细鬼、急赖鬼、绵缠鬼。下面分别讲四个鬼的故事。先了结了绵缠鬼。中间又插入一个伶俐鬼,先离开了无耻山寡廉洞去投奔风流鬼。然后依次叙述涎脸鬼和龌龊鬼、仔细鬼、急赖鬼的结局,接着又带出了好几个鬼,直到第6回才由县尹把风流鬼介绍给钟馗,又在第7回里写了一段风流鬼的风流逸事。可见作者也有一个整体布局的构思,既着重写“人物”的性格,也注意写情节的交替转换,还是用了一番匠心的。从上述这些情节看,作者对以前的一些通俗小说相当熟悉,而且自觉地借鉴和继承了前人的艺术成就,又加以创新,才写出了这样一部很有特色的讽刺小说。在他之后又出现了一部云中道人的 《平鬼传》,与《斩鬼传》题材相似,构思相似,文风相似,可能曾受到《斩鬼传》的启发,然而鬼名更多,头绪纷繁,“人物”的性格不够鲜明,就不如《斩鬼传》精练生动了。稍晚出现的吴敬梓《儒林外史》,则在讽刺艺术上后来居上,达到了更高的水平。至于清末张南庄的《何典》,虽不以钟馗捉鬼为题材,但实际上也是写那些藏身人世的群鬼的。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很显然也是承受了《斩鬼传》的影响,如鲁迅所说,它“搜罗当时传说而外,亦贩旧作(如《钟馗捉鬼传》之类),以为新闻”。可见《斩鬼传》在中国讽刺小说发展过程中所起的开山辟路的作用,应当给予充分的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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