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晴雯》解说与赏析
晴雯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之一。她是一个美丽、聪慧,最有反抗精神的女奴。她是叛逆的女奴的典型。这一形象,具有强烈的撼人心魄的力量。
晴雯的身世,即使在女奴中也称得上是最悲惨的了。她自小被卖为奴。先是赖大家买了使唤,后来又被当作孝敬之物献给了贾母,再后则按贾母之命去服侍宝玉。“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孤立无依的她,渴慕亲人、亲情,“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但这表哥却是“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其所娶亦非人。晴雯,终于还是孑然一身,没有亲人,没有些微亲情的温暖。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对晴雯的判词有云:“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判词很好地概括了她的心性和她的社会地位。她的社会地位是很低下的,她只是一个奴隶,但她的心性却很高,远非一个甘于为奴者。渴望平等,追求尊严之心极强烈。如此地位,却又如此心性,二者自不能不产生激烈的冲突。奴隶的地位是封建制度强加于她的,她不能不作强烈的反抗。平儿说:“晴雯那个蹄子是块爆炭。”她确是块爆炭,是块迸溅着反封建之焰的爆炭!晴雯形象之美好,性格之富有震撼力,主要就在于她的这种桀骜不驯。而曹雪芹塑造这一艺术形象时,其着力之处也正在这桀骜不驯。
晴雯是奴隶,封建主子要求于她的是奴性,但她最不能忍受的正是奴性。她绝不邀宠,但见奴性,她的反应必是强烈的厌憎,必是毫不留情的揭露。小红一心想向上爬,偶为凤姐使唤便得意忘形,她厉言讥斥。秋纹因王夫人赏了二件旧衣服而受宠若惊,绘声绘色地炫耀,她直言无隐地当着众人批评了秋纹,并且申言:“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袭人工心计,善伪装,人们莫不对她赞誉有加,独有晴雯能洞察其奸,揭露其真相。“我倒不知‘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 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说这是“夹枪带棒”,这的确是“夹枪带棒”式的进攻,令工于心计的袭人也难以招架了。总之,她对奴性的反应总是迅疾、猛烈的抗击,似乎无用思索似的。这种反应的迅疾、猛烈,说明了她平素对人格尊严的极端重视,人格尊严似乎已成了她的神经本体。这种情况,是在那总是损害人的尊严特别是损害奴隶为人尊严的环境中反激生成的,反过来,又使她对任何有损人的尊严的现象格外敏感,格外鄙薄,不能不嬉笑怒骂以对。
聪慧的晴雯并非不晓得主子们对奴隶的要求,也并非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即便是随和、相知的宝玉,不是也对她使过主子性子,以主子的地位相胁迫过吗?掌握着她的命运,可以对她生杀予夺的王夫人的所喜所好,她是一清二楚的。以她的聪明、精干,邀得宠幸绝非难事。但她对王夫人绝不迎合,而是着意回避。以是,王夫人对她这位宝玉身边地位仅次于袭人的大丫头,竟不知其名,无多少印象,乃至需要待挑唆者提及才猛然忆起。这回避其实就是抗拒,其底蕴是保持人格独立的我行我素。为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她确是敢于将矛头指向王夫人的。当恶奴王善保家的奉王夫人之命,伙同凤姐带领一帮人来到大观园,如狼似虎地搜抄时,众多的大小丫鬟无不驯顺地听任翻检,唯有重病的她一身正气,傲然反击。
此时,晴雯已知“有人暗算了她”,处境岌岌可危,而且还重病在身,然而她还是毫无顾忌地抗争了。针对王善保家的开口闭口的“太太”,她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声言“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不仅表现了对狐假虎威的恶奴的蔑视,且表现了对王夫人的蔑视。这是处境极其艰危中的不顾一切后果的抗争,是众目睽睽下对封建主子的抗命和蔑视,需要极大的勇气。人的尊严,于她比什么都要紧要,甚至比生命更为紧要。如果说,探春对抄检大观园的抵制是出于一个头脑比较清醒的封建统治成员为维护封建统治阶级自身的利益而产生的行为的话,那么,晴雯的举动则是对封建压迫的强烈抗议,和对被压迫者的尊严的维护。探春所示的不过是所谓“明智”,而晴雯所示的却是不可摧折的人的庄严。探春是心知毋庸作出什么牺牲的,而晴雯却是意识到要付出绝大的代价的。
晴雯和宝玉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宝玉和丫鬟们之间,一般来说,关系都相当密切。这主要是因为宝玉具有一定程度的平等思想,通常不甚以主子自居。也就是说,这比较融洽的关系,得以建立的主要动因仍在宝玉一方。至于一般丫鬟,她们愿意接近宝玉,实不无迎合、攀附之意。而在晴雯与宝玉亲密关系中,晴雯不只有着远较同伴明确、强烈得多的对于宝玉平等意识、平等行为的赞赏,而且有着她主动建立平等关系的努力。宝玉虽具一定的平等思想,然而毕竟有他的阶级局限,每每也会使出主子性子来的。对此,晴雯是不能容忍的。当晴雯为宝玉换衣,失手跌折了扇子,宝玉责怪时,晴雯顿即冷笑,强烈表现了自己的不满:“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是连那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过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 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锋芒闪烁的言辞,包蕴的是对平等的执着的努力。而后来撕扇子的似乎颇为乖戾的行为,实际上是这抗争的继续。
晴雯在与宝玉的关系中,所求的显然不是宠幸,而是平等的契合,而且她是主动地力争平等的。唯其如此,她与宝玉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主奴界限,而非她的同伴们与宝玉的关系可比。这是两个封建叛逆者的关系,是心与心的相印。大观园内,人丁繁杂,即便是林黛玉,与宝玉的相知,怕也未必有胜于身为女奴的她吧。而宝玉除林黛玉之外,最珍惜的乃是身为女奴的她,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袭人认为宝玉“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确乎如此。晴雯是无比珍惜这种关系的,对于宝玉她是报之以一腔赤诚的。贾政逼迫宝玉接受他所不喜欢的教育,她机智巧妙地让宝玉装病,度过难关。宝玉的孔雀裘烧了一个洞,深恐贾母、王夫人责怪,她毫不顾惜自己,带病补缀。
一个女奴,却敢于蔑视奴性,却敢于鄙薄封建纲常,却敢于追求平等和尊严,却敢于将锋芒指向主子,却敢于与封建大家族视为命根子的传承人建立此密切关系,晴雯的命运不能不是悲剧性的。众奴谗毁,主子震怒,病得已经“恹恹弱息”的她被逐出了大观园。是非、黑白完全颠倒、混淆了,主子和奴才们将污水尽情地泼向她。纯洁、尊严的她,却被坐定为狐狸精了。无限的委屈激起了她在宝玉面前无比悲愤的倾诉。清白之身横遭诋毁,她太不甘心了,她至死也要反抗:“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给我穿。我将来在棺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论理不应如此,只是担了虚各,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好一个“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垂死之际,晴雯也还是要蔑视封建主子及其奴才,毫不妥协地反抗。至死,她也是个叛逆者! 这里诚然有着对于宝玉的火热的爱情。如果说她过去与宝玉的密切关系中不无潜隐、朦胧的爱恋之情的话,那么现在这爱恋之情则在对封建势力的进一步反抗中无比炽烈地燃烧起来了。这是爱情之火,更是叛逆之火。垂死的只是晴雯的躯体,她的灵魂却愈显傲岸,喷射着永恒的光芒。
关于晴雯垂死之际的一段文字,无疑是曹雪芹笔下最精彩,最撼动人心的文字之一。它不啻是一篇犀利的声讨封建势力的檄文。被压迫者在这段文字中是如此美好,如此堂皇正大,而封建势力在这段文字中是如此邪恶,如此卑污。然而对这段最精彩、最撼人心的文字,程高本中却作了很大篡改。程高本完全删削了晴雯那喷着反封建烈火的敢作敢当的自白,一味在她病弱的躯体上作拖沓的敷衍,于是,一个至死越加傲岸的灵魂消失了,一篇犀利的反封建的檄文消失了。世界观与曹雪芹大相径庭的高鹗,分明是震惊于晴雯和曹雪芹这段文字反封建之烈了。这改篡之举,说明的却正是曹雪芹的伟大和晴雯叛逆性格的辉煌。
晴雯悲惨地离开了人间,宝玉以《芙蓉女儿诔》致祭。诔文中高度礼赞了晴雯,以为“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日月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指出她是“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将她这位“身为下贱”的女奴,比之为历代为人称颂的正直之士贾谊和神话英雄鲧。通观《红楼梦》,晴雯和宝玉、黛玉,乃是曹雪芹最珍爱的人物。前前后后,在对晴雯的描绘中,无一不是笔端饱含深情的。
在《红楼梦》研究中,曾有“晴为黛影”之说。此说不无道理,因为作为叛逆的女性,晴雯和黛玉在精神、气质上确有不少共通的地方,而且曹雪芹描绘她们时也不无二者相互映衬的意图。但此说以晴雯为黛玉的从属者、衍化者却是不确的。一如黛玉那样,晴雯也是一个独特的艺术典型。作为女奴中的封建叛逆者,曹雪芹依据生活,赋予了她分明的质朴和野性,她极少缠绵悱恻,其常态是敢作敢当,敢怒敢骂。因此,晴雯与黛玉之不同又是显见的,她的形象别具壮美之姿。
无可讳言,晴雯对平等的追求,对人之尊严的维护,对封建压迫的反抗虽是强烈的,但基本上都还是朴素性质的,是自在的行为,而非自为的举动。而且,晴雯身上也还是存在着一定的封建因子的。如她对有偷窃行为的小丫头坠儿过火的举措,就多少反映了封建等级观念在她身上的影响。再如,她虽然洁身自好,绝无袭人那种浃髓沦肌的为妾思想,但她意识的底层却还是有为妾思想潜在的,有时还隐隐表现于她的言行之中。曹雪芹塑造这一形象的成功,正在于依据生活写出她桀骜不驯的同时,也依据生活写出了她不能尽免于封建思想的毒害。唯此,晴雯才是个活生生的晴雯。而后一面的呈现,同样是对封建主义戕害奴隶的揭露和控诉。
晴雯是《红楼梦》中最美的女性,最美的人物。即使她的容颜不是如曹雪芹现在写的这般姣好,而是丑陋的,她也依然是最美的。因为,身为奴隶的她,在强大的封建压迫下,不是匍匐在地的奴才,而是独立傲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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