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拍·张溜儿熟布迷魂局陆蕙娘立决到头缘》解说与赏析
本篇见于《拍案惊奇》卷16。
小说取材于封建社会中的都市一角。男主人公沈灿若原是浙江嘉兴府桐乡县的秀才,大比之年,来到京师应试。其时,娇妻新亡,“家无主,屋倒塌”,“十分的不像意”,常和一群朋友放浪于山水、诗酒之间。不久,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突然闯进了他的视线。沈灿若“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下这些朋友,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地尾着那妇人,只顾看”。原来,这是拐子精心设置的一个骗局。它的设计者是张溜儿,那个女子叫陆蕙娘。他们是一对夫妻,专以设局诈人钱财为业。
揭露封建末世社会生活的阴暗面是这篇小说的主旨。小说的 “入话”说:“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世人但说是盗贼,便十分防备他,不知那拐子,便与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做将出来,神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怀里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此追之不及了。这却不是出跳的贼精,隐然的强盗。”凌濛初生活的时代,正值明王朝日薄西山,社会秩序动荡。拐子的为非作歹只是种种黑暗社会现象之一,他们或以骗人钱财为生,或以拐卖妇女牟利,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苦难。小说“入话”中所讲述的杭州一位扈姓居民中了拐子的奸计被骗去两个媳妇的事,在当时并非是罕见的现象。收录于《照世杯》一书的小说《百和坊将无作有》,描写文人欧滁山出外打“秋风”为拐子所骗,弄得人财两空,只得在街头乞讨度日,最后葬送了生命。这表明:拐子之类奸徒的沉渣泛起,是封建末世社会中的一种普遍社会现象。作者选择这一创作题材,有利于揭露和抨击当时社会的黑暗。《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 和《百和坊将无作有》在这一点上可谓殊途同归。但两者相比,也有着明显的不同:前者行骗失败,沈灿若反得一个娇妻,拐子张溜儿“赔了夫人又折兵”,出尽洋相;后者行骗成功,欧滁山人财两空,身败名裂,在“终日抑郁”中命丧黄泉。其根本的原因是作为曾是骗局合谋者之一的陆蕙娘的反叛。小说的结尾诗说:“女侠堪夸陆蕙娘,能从萍水识檀郎。巧机反将机来用,毕竟强中手更强。”对这位青年妇人作了高度的赞扬。这篇小说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小说塑造了一个性格鲜明、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陆蕙娘。陆蕙娘第一次出现是在杭州齐化门外的酒店前。其时,沈灿若和朋友们正在店内饮酒,“只见一个妇人,穿一身缟素衣服,乘着骞驴,一个闲的挑了食櫑随着,恰像那里去上坟回来的”。这是张溜儿精心策划的骗局的开端,而沈灿若却全然不知,反为陆蕙娘的美貌所迷惑,因为她生得“敷粉太白,施硃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风流占尽无余;一味温柔,差丝毫便不厮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意痴迷。”如此招摇过市,沈灿若果然上当,跟着陆蕙娘“来到一个僻静去处”,由张溜儿出面,将这位风姿绰约的“表妹”嫁给沈灿若。沈灿若也用三十两银子作聘礼,议定成亲。
陆蕙娘再次出现是在沈灿若的房中,这是骗局发展的转折点,也是小说情节演进的高潮。沈灿若几次催请陆蕙娘安睡,而这位“新娘”一会儿婉谢推辞,一会儿又独坐椅上,默观沉思,不肯上床。此情此景,沈灿若疑是新人害羞,“不去强她”。然而,此刻涌上陆蕙娘心头的却是正义和邪恶、善良与奸诈的思想斗争。一个是无辜的沈灿若,一个是丈夫张溜儿,该如何决断,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她的心里涌腾起一股复杂的感情。在良知和理性的驱使下,她问沈灿若:“你京中有甚势要相识否?” 当沈灿若作了肯定的答复后,她说:“既如此,我而今当真嫁了你罢。”这句话是陆蕙娘心里郁积已久的肺腑之言。接着,陆蕙娘向沈灿若和盘托出了张溜儿设计行骗的真相,并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说:“妾每每自思: 此岂终身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来,并妾此身付之乌有。况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旧,虽无所染,情何以堪!几次劝取丈夫,他只不听。以此,妾之私意只要将计就计,倘然遇着知音,愿将此身许他,随他私奔了吧。今见官人态度非凡,抑且志诚软款,心实欢羡。但恐相从奔走,或被他找着,无人护卫,反受其累。今君已交游满京邸,愿以微躯托之官人。官人只可连夜便搬往别处好朋友家谨密所在去处,方才娶得妾安稳。此是妾身自媒以从官人,官人异日弗忘此情。”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感动了沈灿若,两人连夜搬家奔他处去了。
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陆蕙娘是封建社会中的一位柔弱女子。作者对她的身世和经历虽没有作任何交代,但从她被迫跟着张溜儿设局骗人的境遇看,她在社会和家庭中并没有什么地位,是一个受尽封建压迫的青年女子,虽然她跟了拐子丈夫,也做过一些违心的事,但良知却始终不曾泯灭。一旦遇到知己,就勇敢地走上了反抗的道路。
小说通过对陆蕙娘二次看沈灿若的神情的描绘,生动地反映了陆蕙娘心灵变化的历程。第一次是在两人刚见面后,沈灿若跟随她到家去的路上,“那妇人在驴背上,又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陆蕙娘自从见到沈灿若的那一刻起,已在心里琢磨着反叛丈夫的行动。她和拐子张溜儿虽是夫妻,却对他利用自己的姿色设局骗人钱财的行径早已心存不满,只是由于一时找不到称心如意的知音,才勉强合谋干着拐骗的勾当。一见沈灿若,她的心里顿时萌生了爱慕之念,所以秋波频传。第二次是在沈灿若催请安睡后,她“口里一头说,眼睛却不转的看那灿若”。蕙娘将灿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才开口问他京中有甚势要相识的话。她正面临着命运抉择的关头,这是一个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思想和感情的场合,因为她和沈灿若之间仅仅只有一面之缘,而要把终身相托,不能不踌躇万分。小说描写的这二次看,相当传神地揭示了陆蕙娘的复杂心态,把人物写得活灵活现,真实可信。
宋元以来的小说和戏曲中,表现青年男女私奔的作品不少,而且提出私奔的大多是未婚的女子。这是因为在封建社会的爱情生活中,女子所受到的迫害最为深重,她们在封建道德的桎梏下,丝毫没有独立的人格。但是,人的感情、欲望却又是任何外来力量所不能压抑的,一旦她们得到了合适的机会,这种追求人格独立、自主地掌握人生命运的愿望就会猛烈地宣泄出来。而“私奔”这一大胆的行动,就是她们长期郁积在心中的反对封建思想迫害的烈火的喷发。迫害越是深重,反抗越是激烈。《张溜儿熟布迷魂局》是这类小说中别具一格的作品,它和同类的话本小说不同,这里提出私奔的竟是不忠实于自己丈夫的已婚妇女,这是凌濛初的大胆创新。小说昭示人们:在封建社会中,不仅未婚的青年女子可以“私奔”,而且已婚的妇女也有可以抛弃不好的丈夫而重新恋爱的自由,这是《张溜儿熟布迷魂局》的超越前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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