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小谢》解说与赏析
中国古代,婚姻大事取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前,男女双方不相熟乃至不相识的也比比皆是,对他们来说,初次相见,婚姻已经现成,感情的生疏、思想的隔膜自不待言,“天作之合”是他们唯一的心理安慰。所以在小说里,由自由恋爱而发展到自愿结婚的演进过程,难以得到经常的表现。而《聊斋志异》中的这篇《小谢》,却写了一个男女双方经过一段自由接触和了解,逐步发展了爱情而终于成婚的故事,使读者明显地体会到作品在思想内容上有创新的一面。
那么,在作品中,双方的情感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
女鬼秋容、小谢,刚开始,对不速之客陶生并不了解,而陶生在迁入她们占据的宅地前,始作《续无鬼论》,继则扬言“鬼何能为”,似乎也有些来者不善的势头,于是在夜幕降临时,秋容、小谢对他加以百般戏弄,或者“翘一足踹生腹”,或者“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作小响”,或者“以细物穿鼻”,以致陶生“奇痒大嚏”,或者又“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但不管怎样戏弄、骚扰,她俩的内心并不存什么害人的恶念,所以出手甚轻,笑声不绝。而像“交两手掩生目”这样的动作,则很难说是戏弄呢,还是亲热了。如果说,陶生对她们的叱责“鬼物敢尔!”多少还有些憎恶之意,则等到他后来“指骂曰:‘小鬼头! 捉得便都杀却’”时,所称呼的“小鬼头”这三个字,无疑已含有呢称的成份,连我们也不敢相信,他果真存有杀却这两个“小鬼头”的念头。于是,恰恰在这种双方似乎是互怀敌意的叱责、指骂和戏弄过程中,真正的敌意却已渐渐地消解了。不难发现,两位女鬼对陶生的戏弄,本来就带有试探的性质,所以当“陶生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时,清楚地表明他根本就没把她俩的出现当作害人的鬼物来看待,对她俩,也没存什么戒备心理,一下子就说到了两位女鬼的心坎上,而这话字面上的粗俗、刻薄她们也就不在乎了。于是“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其态度转变之快,实也在我们意料中。等到“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鸩矣!’”陶生是很坦然地回答道:“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一种“君子坦荡荡”的胸怀令人肃然起敬,以至两女子要“争为奔走”料理家务了。就这样:双方在互释嫌疑中,陶生的襟怀也就为两位女鬼所了解,而彼此的性格,都可说是“快人快语”,非常相似。
当然,此时男女双方的情感还只达到互有好感的阶段,由互存好感到互怀爱慕并且使这种爱慕开始进入自觉的层次却是由一段对话透露个中信息的。当两位女鬼与与陶生渐相稔熟,陶生不由得问起她们的姓名及由来,于是“小谢笑曰:‘痴郎! 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 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值得注意的是,小谢的语气与陶生的口吻迥乎不同。对小谢来说,她和秋容虽然对陶生颇具好感,但由于这种好感尚没有发展至自觉的爱慕阶段,所以她能以这样一种轻松、幽默的口吻随便说出。幽默感就是距离感,如果她俩真的已经开始对陶生一往情深,那么小谢的口气就不会这么幽默。至少,她要将这种幽默与刚和陶生见面时的嬉闹气氛分出距离来,但现在,我们发现不了这种距离,发现的,却是她们和陶生的情感交流中尚存的一小段距离。但陶生的回答,他那严肃的、真诚的口吻却提醒了她们,嬉戏固然可以使两方的情感融洽起来,甚至也可以使爱情萌芽,但却不能把这种人间至纯至洁的情感推向高潮,而且,这种情感的交流也不应该永远是以一种近乎儿戏的方式表现出来。此时两位女鬼突然醒悟了,她们才“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至于双方谈话涉及的内容,那是否敢与女鬼同寝问题,在揭示双方情感发展所显示的意义,我们要到小说发展至较后部分才能来加以分析。
而现在,当双方的态度都渐趋认真时,他们在日常生活的普通交往,都促使着双方的情感在有条不紊地平稳发展。因为在这过程中,两位女鬼好学不倦,争媚陶生的行为固然让人觉得可亲可爱,而陶生对她们的殷勤教诲,对她们体贴入微的关心,也令她们感动,至于她们学书,学诗后,居然也能与陶生“时相酬唱”,使她们也体会到了读书人的生活雅趣。后来,陶生因事入狱,秋容、小谢悉心悉力为之奔走相救; 而秋容不幸被城隍祠黑判抢去,也得到陶生的搭救,正是在患难中,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深厚情感得到了考验,并在彼此的互助中,使爱情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以致陶生出狱,秋容放归后,陶生毅然欲与两位女鬼同寝而不顾被阴气所伤,并发出“今日愿与卿死” 这一掷地有声的爱的心声。如果我们想到前文所引的陶生对他们所说的“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这段议论,就不难发现,相比之下,当时陶生对她俩的情意还并不浓,至少,还没有想到愿为她们而殉情。最后,在爱的感召下,专可降妖除鬼的道士帮助秋容与小谢“借尸还魂”,陶生和她俩终以结成了“二女一夫式”的婚姻关系。像这样男女双方通过自由恋爱而自愿结成生活伴侣的事,在封建社会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而蒲松龄通过细腻的刻画,生动而又具体地描写了男女双方经过自由恋爱而成眷属的美好婚姻,真切地表达了在封建礼教重压下,广大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憧憬和向往。
更可贵的,是作者在这个爱情故事里,还为我们塑造了两位活泼可爱、充满朝气的艺术形象:小谢和秋容。她们不知封建礼教为何物,封建社会加之于古代女子身上的种种清规戒律,在她们面前荡然无存。她们一出现,即笑声不断,活泼可爱,她们在跟陶生嬉戏时,或“鹤行鹭伏而至”,或“飘窜而去”,既使陶生穷于应付,也使读者目不暇接,我们读小说时,既像在欣赏斯特劳斯的管弦乐作品《无穷动》,又像看到了歌德的《浮士德》中海伦所生的欢乐精灵“欧福良”,一出生,就不肯落地歇息,而要不停地叫,不停地跳,不停地唱,不停地飞,读者受此气质所感染,也不禁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感到人性的一次大大地解放,感到我们的心又重新变得年轻了,“对于生活,又充满了梦想和渴望”。而小谢和秋容的这种活力,这种朝气,也只有在自由恋爱中,才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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