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欲海相逢》解说与赏析

《金瓶梅·欲海相逢》解说与赏析

《金瓶梅》的故事，原从《水浒传》枝生而来。《水浒》中第23回至27回的主要情节溶入了《金瓶梅》的前10回与第87回的“杀嫂祭兄”之中，《金瓶梅》故事亦由此生发。

景阳冈打虎、金莲戏叔、王婆售计、通奸杀夫等情节，都是《水浒》中精采的篇章，《金瓶梅》只是拿来或剪裁，或渲染，并未出其槽臼。

《水浒》写武松为兄报仇，寻奔狮子楼，斗杀了西门庆。在那段故事里，武松是主人公，他的行踪是故事发展的主线，西门庆丧生并不影响小说的结构，而《金瓶梅》则恰恰是借了西门庆这样一个人物来展开明代后期社会中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于是，西门庆见来势不好，赶紧避跳躲藏，皂隶李外传就成了替死鬼。西门庆刀下超生是为了小说艺术结构的需要当为无疑，问题在于，西门庆的避闪与武松之误杀是否符合这两个人物的性格呢?先来看西门庆。遇到危险，先苟且性命，再图后计，是西门庆的一贯作为，这在《水浒》中已露端倪。武大来捉奸时，西门庆慌得直钻入床底下，只是经妇人提醒，方踢倒武大，夺路而走。见到懦弱的武大尚且如此，在《金瓶梅》中，西门庆见打虎英雄前来报仇，以避为上计，亦不足为怪了。忍一时之辱而保命图财，实为西门庆一类高级市井泼皮的处世哲学。况且，他躲走时颇不失身份，只是“推更衣，从楼后窗只一跳，顺着房山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不露声色就撇下了李外传。西门庆这种性格在以后还有所发展，第14回，公差拿了花二，本与他不相干，他也为此到妓院避了半日，打听得没事，方敢回家，正如月娘所说：“你这行货子，只好家里嘴头子罢了。若上场儿，唬的看出那嘴舌来了。”第17回写西门庆为迎娶李瓶儿，正在修房屋，准备庆贺，忽传来四门亲家被劾倒，且将牵及己身的消息，顿时惊得魂魄不知往哪里去了，吩咐家人上京打点的同时，他采取的也是“避”的策略，把花园工程止住，不敢往街上行走，只是在家纳闷，怕的是“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再看武松。武松在《水浒》中是个精细机警，果敢决绝的铮铮铁汉，何以到了《金瓶梅》中，他明明认得在酒楼上坐的是本县皂隶，还非要将外传“捉住，隔着楼前窗，倒撞落在当街心里”，赶下楼，“兜裆又是两脚”，终使外传气绝身亡?这自然反映了武松报仇心切的心理。武松去寻衅前已作好了抵命的心理准备，正如《水浒》中武松对众人所说：“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所以，他一时寻不见仇人，只得拿报信者泄愤。另外，他的误杀，与《水浒》里的武松性格中心狠手辣的一面也是分不开的。血溅鸳鸯楼一节，武松共杀了十四五个人，多数是使女丫鬟，尤其是最后被搠死的五六个妇女，除了养娘玉兰外，余者于他又有何碍?从武松的性格来看，他的踢死李外传与鸳鸯楼的杀戮实为一脉相承。由此可见，《金瓶梅》作者对“大闹狮子楼”的改动，既顺应了整体构思的需要，又兼顾了这一节中两个主要人物各自的性格，在努力摆脱《水浒传》影响的同时，作者注意到了尽量少露痕迹与过渡的自然。

家庭小说是明清人情小说的一支，就长篇小说来说，数量虽不很多，却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现实生活，以一个家庭来辐射出整个社会，它的容量也就很大，在艺术上取得的成就也就最高，如《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红楼梦》等，在这个意义上，家庭小说也就成了人情小说的主流。《金瓶梅》作为明清家庭小说的开山之作，必然在开篇不久就要围绕一个家庭来开展铺叙。它选取的是以西门庆为核心的这样一个既与平民百姓保持千丝万缕联系，又可上达朝廷权相的地方豪富家庭。武松大闹狮子楼之前，西门庆接连迎娶了孟玉楼、潘金莲，对这两个事件的铺叙，为本书成为典型的家庭小说奠定了基调。特别是“薛嫂说娶孟玉楼”一节在第7回出现，尤显得奇峰突起。这一节，已几乎脱尽《水浒》英雄传奇的形迹，把我们带进了《金瓶梅》独特的社会生活的艺术天地。从这段故事开始，西门庆也就开始了他完全不同于《水浒》的人生际遇。

在这一节中，薛嫂、西门庆、杨姑娘、孟玉楼、张四舅都为着各自不同的利益欲望扮演着特定的角色。薛嫂一力撮合孟玉楼改嫁西门庆，图的自然是丰厚的媒礼。同样是媒人，王婆身上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虚情和阴毒，而薛嫂则显得干练利落和精明。她是把握住了西门庆与孟玉楼各自的心理之后才来说亲的，并认为，要使婚事成功，关键只在杨姑娘，“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于是她向西门庆提出：“大官人多许他几两银子，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拿上一段，买上一担礼物，亲去见他，和他讲过，一拳打倒他。”事情的发展，果不出薛嫂所料，孤苦无依的杨姑娘见西门庆有财有势，又“黑眼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说道：“保山，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接下来的见玉楼、搬嫁妆，整个过程都是薛嫂导演的。特别是搬嫁妆一幕，尤可见薛嫂精明处。当杨姑娘与张四舅争闹时，薛嫂在傍不动声色，不置一言，待见到两人嚷做一团，差些儿不曾打起来之时，就领率众人，将玉楼的床帐、嫁奁，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杨姑娘和张四舅的矛盾冲突，都是为了能从杨宗锡——玉楼的前夫的遗产中捞到一份好处，至于嫁给谁，则完全是次要的。张四舅要倚着小外甥杨宗保，图留妇人手里东西，故一心举保于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杨姑娘则是为了已得到的眼前利益和事成之后更多的好处。在这场冲突中，张四舅败北了，这不仅因为他是外姓亲戚，不是正主，“山核桃隔了一层”，也不仅因为西门庆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秤了”，最主要的还是孟玉楼的坚心。西门庆贪图的是玉楼的风流俊俏，会弹一手好月琴，又有一份丰厚的嫁妆，那孟玉楼为何放着举人的继室不做，反而要嫁给西门庆做妾呢?这的确反映了明代后期价值取向与道德观念的变化，其时风习去朴尚华，正统的儒家道德观念分崩离析，作为斯文诗礼人家的尚举人并不能吸引孟玉楼，当听到西门庆是清河数一数二的财主，后又亲眼见到西门庆长得风流博浪，自然就情允意允，任凭张四舅苦言相劝也无济于事了。作为商人的遗孀，又是生活在那样一个利欲熏天的社会中，孟玉楼以“货”“色”作为择偶的标准也就毫不奇怪了。

孟玉楼嫁到西门宅之后，作者只是用简单的几句话交代了一下，就转入了后文。而潘金莲被一顶轿子抬了过来之后，作者却很费了些笔墨，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潘金莲从此将继续她新的人生道路，作为《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她的性格将得到全面展示。果然，金莲第二日到吴月娘房里拜见大小，递见面鞋子之时，就为日后的妻妾争斗开始作准备——她将前头四个娘子逐个打量，将各自的特点一抹儿都看在眼里。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去用小意儿贴恋吴月娘，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把吴月娘喜欢的没入脚处，着实显示了她的工于心计的一面。另一个原因，是作者要借金莲入府令西门庆的妻妾逐个登场，用金莲的目光逐个将她们描摹一番。同时，作者又笔锋一转，说是“李娇儿等众人见月娘错敬他，各人都不做喜欢”，这就为日后的争斗伏下了一笔。

第10回武松充配孟州道之后，西门庆率众妻妾宴赏芙蓉亭，酒宴中，插进了李瓶儿命绣春前来送花翠的情节，然后由李瓶儿转叙及其丈夫花子虚，再由花子虚牵出会中十兄弟，酒宴后又由潘金莲做牵头，西门庆收用了春梅。至此，除了陈经济，《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都已粉墨登场，或已闻其声气。如果说，《金瓶梅》一百回是一部有声有色的家庭活剧，那末，本段就是一个精采的序幕，到合家庆宴芙蓉亭之后，正剧的帷幕也就渐渐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