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七十九岁。当别人问我:“您高寿啊?”我总是伸着一个指头回答:“差一岁八十啦!”
我生在北京。我的祖先原来住在黑龙江呼尔哈村,后来,南迁到辽宁,再以后,多尔衮统率满、蒙八旗大军攻占了北京,我的先人就在北京定居了下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了。别人问我:“您是哪儿人?”我总是自豪地说:“我是北京人,旗人,正红旗的。”
除了在外地生活过十三年之外,前前后后,我已经在北京住了六十六年。
这么着,论岁数,论籍贯,论经历,人们给了我一个“老北京”的称号;我呢,当然,不反对。
既然是“老北京”,北京的事,由犄里旮旯儿的土话,到年根底下怎么做“芥茉墩儿”,我全在行;这么说,显得不太谦虚。反正,我自己琢磨着,对北京,我知道的不比北京百科全书少,如果真有这么一本书的话。
但是,这几年,我变得不像以前那么自信了。我不愿意承认我老了,可是,事事都有赶不上趟儿的感觉。
去年一位法国朋友访问我,闲聊中,我顺便也打听打听他对北京有什么印象。他说:“北京像个大工地,到处都施工,到处在盖新房,这是在其它任何国家首都也看不到的。”听了他的话,我很高兴。是的,北京这几年是盖了好多房,常常看见盖大楼的塔吊一立就是一片。不过,我觉得他有些夸大。前些年,百业俱废,欠帐太多;这些年,拚命往前赶,去年一年就盖了四百九十万平方米住房,可是毕竟财力有限,北京住房还是很紧张,市政建设还是比较落后,北京城的样子,特别是市区,变化不算太大。我的老朋友们这几年乔迁新居的倒是不少,但翻开我的通讯录小本本,这些新居总是不出前三门、团结湖和劲松三处。说“北京到处在盖新房”未免有些言过其实,我有点小小的保留。当然,人家是一片盛情好意,犯不上拌嘴。
可巧,另一批老舍著作爱好者由日本来,要看看老舍在北京的几处故居和工作学习过的遗迹,我给他们参谋了一个路线,派我的儿子前去讲解。跑了大半天,儿子回来了,告诉我一个大吃一惊的消息。他去了五处,听说年内有三处要拆,盖新楼!
这三处是:方家胡同小学,这是老舍当过小学校长的地方;南草厂西城区职工大学,这是老舍本人上小学的地方;北京师范学校旧址,这是老舍上中学的地方,他在这儿读过五年书。
这个消息,给了我很大震动。七、八十年都过去了,一点变化没有;突然,一年之内,全拆!是变了,北京的节奏快了!快多了!
看来,“北京到处在盖新房”倒是挺符合实际的。不过,承认了这一条,我自己有点泄气,我得承认我有点赶不上趟儿了。也许,是真老了?
北京有句老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个道理我懂。可就是看着自己熟悉的、亲切的都一点一点地被改造了,我总有些若有所失的感觉。赶到我瞧着小孩子们挤在七扭八歪的小破教室里上课,瞧着老少三代挤在一间可怜巴巴的小屋里生活,我就自动地把心里这点若有所失堵回去。行了,就认这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吧。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总规律是往前发展的,是青出于蓝。我别跟这个总规律闹别扭。
后来,我想了个好主意,得以两全其美。咱们跟列宁学。苏维埃政权刚建立的时候,为了对青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和精神文明教育,列宁主张多建纪念碑,多树雕像,多开博物馆,多挂牌牌。
咱们也可以这么办。我就提了个建议:我愿意把老舍住了十六年的小房子和小院子献出来,开辟成“老舍故居”。国内的研究者可以来查资料,翻手稿。国外的爱好者也有个地方可以参观。噢!这是老舍写《龙须沟》的小桌子;噢!这是老舍朗诵《茶馆》的客厅;噢!这是那两棵水上勉先生描写过的柿子树;噢!这是那株被老舍称为“家宝”的昙花;……我已经开始想象了。
主意刚想好,新华社发了一个消息,说是北京市人民政府又公布了一批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有一类是文化名人故居,一下子六处!它们是:康有为、茅盾、老舍、梅兰芳、齐白石、程砚秋故居。
虽然是所见略同,但是专家们和市政府的领导们一定是早有通盘规划,比我周到。我又慢了!不过,这回,我没泄气。
有了这次经验,行了,我胆子大了,我是搞美术的,对文化呀,传统呀,有点天然的爱好。咚、咚、咚,我准备连放三炮:倡议搞雕塑,搞茶馆,搞地方风味小吃。政协开会的时候,我也去联合几位志同道合者,郑重其事地写几份建议提案。肯定会受大家欢迎,准的。
没等我下笔,咚、咚、咚,回敬了我三炮。
城市雕塑规划展览开幕了,一下子搬出来了几百件城市雕塑!一件好雕塑还不得雕半年八个月的?闹了半天,人家早就动手了。
茶馆开张了,连外国的报纸都迅速发了专题消息。据说,中央领导同志有过批示,多办茶馆。
夜市开业了,豌豆黄,串肉,炮羊肉,炸三角……上了市!
我赶紧承认:我是越来越赶不上趟儿了。
我佩服现在的青年人,真成!连炸三角都想起来了。这种北京风味食品,少说,有五十年没见面了,怪想的。天下应该是青年的。有中央书记处的四项指示,有首都城市发展长远规划,有体制上的种种改革,有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的方针,有青年们的干劲,北京城,肯定到了一个飞跃发展的新阶段。
但是,我也得往前赶呀,“老北京”在飞跃面前不能成为老落后。瞧着中央首长们带头换新装,瞧着北京的市民们都在开始讲究时装的款式和色彩,我也动心了,那天,我也扯了几尺黑地小白花的灯心绒,做了一件新罩衣,穿上,直接去了招待会。
第二天,来了一大帮中年妇女,一进门就嚷嚷:太美了!连老太太都穿了漂亮衣裳,我们也穿!快说说,在哪儿买的?
我一得意不要紧,说了这么一句话:北京解放三十五年了,我也是头一遭。老北京人讲究穿缎子的,绸子的,那才是地道的中国味呢!又大方又雅致。你们等着,赶明儿,我做一件大缎子袄穿给你们瞧瞧!
坏了,我又忘了我是常常赶不上趟儿的。
我爱北京加快了的节奏,有了这个加速度,二○○○年国民经济翻两番一定能实现!我希望我能赶得上趟!
(1984年8月25日《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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