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家庭,在四川,茶馆,恐怕就是人们唯一寄身的所在了。我见过很多的人,对于这个慢慢酸化着一个人的生命和精力的地方,几乎成了一种嗜好,一种分解不开的宠幸,好像鸦片烟瘾一样。
一从铺盖窝里爬出来,他们便纽扣也不扣,披了衣衫,趿着鞋子,一路呛咳着,上茶馆去了。有时候,甚至早到茶炉刚刚发火。这种过早的原因,有时是为了在夜里发现了一点值得告诉人的新闻,一张开眼睛,便觉得不从肚子里掏出来,实在熬不住了。有时却仅仅为了在铺盖窝里,夜深的时候,从街上,或者从邻居家里听到一点不寻常的响动,想早些打听明白,来满足自己好奇的癖性。
然而,即使不是为了这些,而是因为习惯出了毛病,这也不会使他们怎样感到扫兴。他们尽可以在黎明的薄暗中,蹲在日常坐惯了的位置上,打一会儿盹。或者从堂倌口里,用一两句简单含糊的问话,探听一点自己没关照到的意外的故事。
“这样晏……睡得迟吗?”
“水巷子又出怪事哩”,堂倌解释道,“他们就把那烂货弄在阶沿上……”
“嗐,我是说哪里嘻嘻哈哈的。”客人满足地发笑了。
自然,倘是堂倌简捷地回答说,“还早呢。”他们便很快地迷糊过去了,直到把茶泡上,那个在打更匠困觉时就醒转来了的可怜人,招呼说“泡起了呢”,这才从喉咙里应声道,“哼”,或者微微点一点头。不过即使他们一无声响,堂倌一经招呼,便算义务已尽,各自管照自己的工作去了。
当他们发觉茶已经泡好了的时候,总是先用二指头沾一沾,润润眼角,然后缘着碗边,很长地吹一口气,吹去浮在碗面上的炒焦了的茶梗和碎叶,一气喝下大半碗去。于是吹着火烟筒,咳喘做一团,恰像一个问话符号似的。要到茶堂里有别的客坐下了,这种第一个上茶铺的人,才现出一个活人的模样,拿出精神来,用迟缓的调子,报告出堂倌讲说过的故事,夹杂着感慨和议论。
“还是那坏东西不好,见了人就打打狂狂的。”
“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背呀!”别的人附和着。
等到这一类的谈话可以告一段落了,报告者呵欠,揉一揉眼皮,向茶炉边嘟哝道,“还没洗脸呢。”于是堂倌拖过一张凳子,摆在客人座位边顺手的地方,打了脸水来。像这样,要洗脸,是不必改变蹲着的姿势的。只需略微侧一侧身子,斜伸出两只手去,就行了。然而,要是还没有参加别的茶客的谈话,要洗一张脸子,那时间是会费得很长久的。
“您这话一点也不冤枉她。我看到的,比这更丑呢。比方说……”刚用指头提起来的脸帕,又落在脸盆里面去了。
有时候,需得堂倌另外换上一盆脸水,他们才能够完成这一件十分困难的工作。于是一边趿上鞋子,扣着纽扣,一边踱往街对过的酒酿摊上去,躬着身子向装着物什的担子打量一回,然后点着指头,一字一字地叮咛道:
“听清白了么?——加一个蛋。要新鲜的。好,就是这一个罢。您照照我看,……”
当小菜贩沿着清冷的街市叫卖起来了的时候,他们总照例买上一点豆芽,堆在茶桌上,一根一根地撷着根,恰像绣花一样的精致。从他们的神情上看来,这还是一种近乎阔气的举止呢。这撷好了的菜,家里的孩童们,是自会来收回的,用不着他们动步:只需千篇一律地关照道:
“说不说得来,——多加一点醋,炒生一点,嗯!”
早饭的时候,直到家里的人催过三五遍了,他们才一面慢腾腾地,把茶碗端到茶桌子中间去,叫堂倌照料着,说吃过饭再来,一面恋恋地同茶客们闲谈着,好像十分不愿意走开去似的。
“又怎样呢?”
“又怎样,还不是认错了事。”
“我早就说罢,再让他吃一点辣子;我倒凉爽呢。……”
到这时,全个早晨的时间,已经给他们花费干净了。但他们毫不觉得可惜。其实,也没有想到这一点。等到肚子一饱,又有许多时光,在等待着他们,像阔人使用资财一样地浪费了。
在这里,我但愿目前的震荡不会搅扰他们。
(1934年11月27日《申报·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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