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来时,灼灼上阶墀。
勤勤叙别离,慊慊道相思。
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
忆坐时,点点罗帐前。
或歌四五曲,或弄两三弦。
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
忆食时,临盘动容色。
欲坐复羞坐,欲食复羞食。
含哺如不饥,擎瓯似无力。
忆眠时,人眠强未眠。
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
复恐傍人见,娇羞在烛前。
诗人是审美者。他捕捉美,表现美,创造美。将日常生活诗化,诗人着意造成情感的涟漪。在沈约《六忆》诗中,来、坐、食、眠,这每日生活中司空见惯、最为普通的内容,由于被情爱所润泽而带上了永不退逝的绚丽光环。
诗中,诗人首先回忆自己在门外等待她、迎接她的情景:“忆来时,灼灼上阶墀。”从台阶上走来的时候,她是那么光艳照人。其楚楚动人的形象至今仍那么鲜明地印在诗人的脑海中。见面后,有诉说不尽的离别相思。“勤勤叙别离,慊慊道相思”两句为互文。“勤勤”、“慊慊”共同修饰别离相思之苦的叙述。
这对曾经离别过的情人是这样的深情:“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因诚挚执着的爱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因百折千回的情而茶饭无心憔悴瘦损,并不是罕见的人事。特别是多情相爱者之间的凝视,具有着摄魂夺魄的力量。眼睛能直接而深刻地表达恋者的内心,可以进行无声的交流。丰富的视觉可以为爱带来魅力、和谐和激情。这种眼光,是倾慕、是崇拜、是渴望、是感激、是期待?真正难以言说。
当离情倾诉已毕,心情初定。这对情人又回到旧日曾经过惯的旖旎生活中去。罗帐前坐着的她,拨弦奏曲,曼声低唱,秀外慧中,具有动人的气韵。女子的笑容,仿佛锦缎上的鲜花、仿佛鲜花上晶莹的露珠,使其美更添几分妩媚。世界名画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作为美之谜,引发多少哲学家、艺术家的好奇心。“笑时应无比”,应该不是夸张之辞。《诗经》中早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妙句,从情感与理智两方面激动得孔子和他的弟子发出了一通“知诗”和“绘事后素”的大道理。恋人间的笑,意味着幸福、满足、欢快、和谐与健康。这音容笑貌,怎能不使诗人留连吟唱。
然而,情感的交流也忌讳单调。“嗔时更可怜”,反映了诗人在另一个层面上的情感体验。恋人间的气恼、嫉妒、争吵、责怪,仿佛截断了爱河的洪流,而使其水势蓄积,一旦放决,那情感之涛翻滚奔腾,一泻千里,带来更为炽热、强烈的爱恋!一笑一嗔,诗人摄取这活泼、动感的霎那,一位美丽、聪慧的女子呼之欲出。
诗人对食时、眠时的追忆,着重于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情状的复现。沈约是一位官僚兼宫廷诗人。他所接触的是生活于上流社会的女子。他们当时的审美趋向是以绰约娇弱为高。欲坐羞坐,欲食羞食;擎瓯就枕,文静委婉。浸润渗透出一种氤氲温馨、一种馥郁香醇。这的确是一种区别于热烈狂放之美的温柔。这种境界,我们可以在北宋婉约词人之宗周邦彦的艳情词中再度重温:“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少年游》,见《唐宋词鉴赏词典》第1015页)有趣的是,西方有句长期流传的古谚,说真正的美人是睡时也美的美人。沈约“人眠强未眠”之句,竟然同西方这种审美标准异曲同工。
总之,诗人就是这样柔声细语,采用联章体的形式、充满温情的追忆,一一叙叹自己对恋人的深切思念。联章体的形式,切合作者的思绪,将作者记忆中旧时岁月的琐碎片断串联成一组流注灵气的有机整体,仿佛一挂璀灿的珍珠项链熠熠发光,使被思念者的形象历历如在目前。
作为齐梁时代诗坛的领袖人物,沈约对诗文创作曾有这样的主张:“文章当以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诵读,三也。”(《颜氏家训》)这四首《六忆》诗正是实践这种理论的产物。这四首诗挣脱了“君子比德”、纲常名教的传统诗歌理论的束缚,为情而情,直接表达出诗人情爱生活中的真切感受与印象,活色天香,在平凡的“来、坐、食、眠”生活细节中流走着画意诗情。这种个性和情感的张扬、自我情欲的释放,在诗歌乃至艺术史上不是小事,而这一切又同浅易流畅的表达融合一体。同齐梁以前那或典正板质或雕缋浮华的诗风截然不同,《六忆》诗既不借助于取典用事的艰深曲折,也不借助于金玉锦绣的辞藻铺排,吐言天拔,出于自然。值得指出的是,诗中“灼灼”、“勤勤”、“慊慊”、“点点”等叠字的运用,以及“欲坐复羞坐”、“欲食复羞食”等连珠句式的安排,使行文的音韵有珠落玉盘的妙响。这些艺术特征,恐怕也是得益于诗人自觉地汲取了当时吴歌西曲这些闾巷民谣的精髓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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