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传》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任氏传》一卷,唐·沈既济作,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五十二,篇名题为《任氏》,不著录所出处,大概曾单篇流行。据文末所记,本篇当作于德宗建中二年(781)。作者沈既济,见前《枕中记》简介。
乔力
任氏,女妖也。有韦使君者,[1]名崟,第九,信安王袆之外孙。少落拓,好饮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天宝九年夏六月,[2]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陌中,将会饮于新昌里。[3]至宣平之南,郑子辞有故,请间去,继至饮所。崟乘白马而东,郑子乘驴而南,入升平之北门。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丽。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白衣时时盼睐,[4]意有所受。郑子戏之曰:“美艳如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为?”郑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辄以相奉。某得步从,足矣。”相视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诱,稍已狎昵。郑子随之东,至乐游园,[5]已昏黑矣。见一宅,土垣车门,[6]室宇甚严。白衣将入,顾曰:“愿少踟蹰。”而入。女奴从者一人,留于门屏间,问其姓第,郑子既告,亦问之。对曰:“姓任氏, 第二十。”少顷,延入。郑絷驴于门,置帽于鞍。始见妇人年三十余,与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烛置膳,举酒数觞。[7]任氏更妆而出,酣饮极欢。夜久而寝,其娇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将晓,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8]职属南衙,[9]晨兴将出,不可淹留。”乃约后期而去。既行,及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因与主人言。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自此东转,有门者,谁氏之宅?”主人曰:“此隤墉弃地,无第宅也。”郑子曰:“适过之,曷以云无?”与之固争。主人适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今子亦遇乎?”郑子赧而隐曰:“无。”质明,复视其所,见土垣车门如故。窥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10]既归,见崟。崟责以失期。郑子不泄,以他事对。然想其艳冶,愿复一见之心,尝存之不忘。经十许日,郑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见之,曩女奴从。郑子遽呼之。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郑子连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后,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郑子曰:“虽知之,何患?”对曰:“事可愧耻,难施面目。”郑子曰:“勤想如是,忍相弃乎?”对曰:“安敢弃也,惧公之见恶耳。”郑子发誓,词旨益切。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艳丽如初,谓郑子曰:“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识耳,无独怪也。”郑子请之与叙欢。对曰:“凡某之流,为人恶忌者,非他,为其伤人耳。某则不然。若公未见恶,愿终己以奉巾栉。[11]郑子许与谋栖止。任氏曰:“从此而东,大树出于栋间者,门巷幽静,可税以居。前时自宣平之南,乘白马而东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
是时崟伯叔从役于四方,三院什器,皆贮藏之。郑子如言访其舍,而诣崟假什器。问其所用。郑子曰:“新获一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具以备用。”崟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绝也!”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使家童之惠黠者,[12]随以觇之。俄而奔走返命,气吁汗洽。[13]迎问之:“有乎?”又问:“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崟姻族广茂,且夙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童曰:“非其伦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伦也。”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既至,郑子适出。崟入门,见小童拥彗方扫,有一女奴在其门,他无所见。征于小童,小童笑曰:“无之。”崟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迫而察焉,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崟引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崟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谓?”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14]不当至是。”崟豪俊有义烈,闻其言,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俄而郑子至,与崟相视咍乐。[15]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16]皆崟给焉。任氏有时经过,出入或车马舆步,[17]不常所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昵,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吝惜,一食一饮,未尝忘焉。任氏知其爱己,因言以谢曰:“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18]悉与之通。或有妹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矣。愿持此以报德。”崟曰:“幸甚!”鄽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肌体凝洁,崟常悦之。因问任氏:“识之乎?”对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余,果致之。数月厌罢。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绝之难谋者,试言之,愿得尽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娇姿艳绝。当识之乎?”任氏曰:“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求之可也。”崟拜于席下。任氏许之。乃出入刁家。月余,崟促问其计。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崟依给焉。后二日,任氏与崟方食,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19]任氏闻召,笑谓崟曰:“谐矣。”初,任氏加宠奴以病,针饵莫减,其母与缅忧之方甚,将征诸巫。任氏密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从就为吉。及视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东南某所,以取生气。”缅与其母详其地,则任氏之第在焉。缅遂请居。任氏谬辞以逼狭,勤请而后许。乃辇服玩,并其母偕送于任氏。至,则疾愈。未数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经月乃孕。其母惧,遽归以就缅,由是遂绝。他日,任氏谓郑子曰:“公能致钱五六千乎?将为谋利。”郑子曰:“可。”遂假求于人,获钱六千。任氏曰:“鬻马于市者,马之股有疵,可买入居之。”郑子如市,果见一人牵马求售者,眚在左股。[20]郑子买以归。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弃物也,买将何为?”无何,任氏曰:“马可鬻矣,当获三万。”郑子乃卖之。有酬二万,郑子不与。一市尽曰:“彼何苦而贵买,此何爱而不鬻?”郑子乘之以归;买者随至其门,累增其估,至二万五千也。不与,曰:“非三万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诟之。郑子不获已,遂卖,卒不登三万。既而密伺买者,征其由,乃昭应县之御马疵股者,死三岁矣。斯吏不时出籍,官征其估,计钱六万。设其以半买之,所获尚多矣。若有马以备数,则三年刍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偿盖寡,是以买耳。任氏又以衣服故弊,乞衣于崟。崟将买全彩与之。任氏不欲,曰:“愿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张大为买之,使见任氏,问所欲。张大见之,惊谓崟曰:“此必天人贵戚,为郎所窃。且非人间所宜有者,愿速归之,无及于祸。”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竟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不晓其意。后岁余,郑子武调,授槐里府果毅尉,[21]在金城县。[22]时郑子方有妻室,虽昼游于外,而夜寝于内,多恨不得专其夕。将之官,邀与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为欢,请计给粮饩,端居以迟归。[23]郑子恳请,任氏愈不可。郑子乃求崟资助。崟与更劝勉,且诘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岁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郑子甚惑也,不思其他,与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为妖惑,何哉?”固请之。任氏曰:“傥巫者言可征。[24]徒为公死,何益?”二子曰:“岂有斯理乎?”恳请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马借之,出祖于临皋,[25]挥袂别去。信宿,至马嵬。任氏乘马居其前,郑子乘驴居其后;女奴别乘,又在其后。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已旬日矣。适值于道,苍犬腾出于草间。郑子见任氏歘然坠于地,复本形而南驰。苍犬逐之。郑子随走叫呼,不能止。里余,为犬所获。郑子衔涕出囊中钱,赎以瘗之[26],削木为记。回睹其马,啮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镫间,若蝉蜕然。唯首饰坠地,余无所见。女奴亦逝矣。
旬余,郑子还城。崟见之喜,迎问曰:“任子无恙乎?”郑子泫然对曰:“殁矣。”崟闻之亦恸,相持于室,尽哀。徐问疾故,答曰:“为犬所害。”崟曰:“犬虽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骇曰:“非人,何者?”郑子方述本末。崟惊讶叹息不能已。明日,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发瘗视之,长恸而归。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与人颇异焉。其后郑子为总监使,家甚富,有枥马十余匹。年六十五,卒。大历中,沈既济居钟陵,[27]尝与崟游,屡言其事,故最详悉。后崟为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遂殁而不返。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28]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吴,[29]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左拾遗陆淳皆適居东南,[30]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燕夜话,[31]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
【注释】 [1]使君:对刺史的尊称。后文说到韦崟兼陇州刺史。[2]天宝九年:唐玄宗天宝九年,即公元750年。 [3]新昌里:即新昌坊,唐时长安城的地域名,里内有住宅、街市、商业店铺等,出入有门。下文的“宣平”、“升平”都是坊名。 [4]盼睐:这里是以目传情之意。盼,顾,看。睐,斜视。 [5]乐游园:即乐游原,长安近郊的游览胜地。 [6]车门:可供车马通行的宽敞的大门。 [7]觞:向人敬酒或自饮。 [8]教坊:唐时掌管乐工、歌女的官署。 [9]职属南衙:唐代皇宫的禁卫军分南北两衙,教坊在宫禁之内,所以这样说。[10]蓁荒:杂草丛生的荒地。蓁,杂草繁茂的样子。 [11]奉巾栉:服侍梳洗。这里对做人家妻子的谦婉的说法。栉:梳子、篦子。 [12]惠:通慧。 [13]汗洽:浑身是汗。洽,浸润、遍。 [14]糠糗:粗粮。糗,炒熟的米、麦等干粮。 [15]咍乐:欢笑。咍,喜悦。[16]饩:活的牲口。 [17]舆:此指轿。 [18]狭斜:小路、曲巷,这里代指妓院。 [19]骊:青黑色的马,这里泛指马匹。[20]眚:原指眼睛生翳,这里泛指疾病。 [21]槐里,古县名,在今陕西兴平县东南。果毅尉:唐地方武官名。 [22]金城县:治在今甘肃省兰州市。 [23]迟:等待。 [24]傥:同倘。 [25]祖:出行时祭祀路神。 [26]瘗:埋葬。下文“发瘗”之“瘗”是“坟墓”的意思。 [27]钟陵:古县名,在今江西进贤县西北。 [28]徇:同殉。 [29]金吴:金阊、吴县的合称,在今苏州市。 [30]適:通谪。 [31]燕:同宴。
【译文】 任氏,是个女妖。有位姓韦的刺史,叫韦崟,排行老九,是信安王李袆的外孙。年轻豪爽,放荡不羁,喜欢饮酒。他有一个叔伯妹夫叫郑六,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早年学习武艺,也是贪酒好色。穷得没有一个像样儿的家,只好托身在妻子的亲族中。他跟韦崟十分投合,游乐寝处,亲密无间。唐玄宗天宝九年六月,韦崟跟郑六在长安城街上同行,准备到新昌里饮酒。走到宣平坊的南边,郑六说有点儿事情要办,请求离开一会儿,很快就会赶到喝酒的地方。韦崟骑着白马向东,郑六骑驴向南。进了升平坊的北门,偶然碰上三位妇女走在路上。中间一位穿白衣服的,容貌十分美丽。郑六见了十分惊讶,爱慕之心顿起。赶着他的驴,一会儿窜到前边去,一会儿又退到后边来,想出言挑逗,又未敢唐突。那白衣女子也时时眉眼传情,心有听动。郑六对她开玩笑说:“长得这么漂亮却徒步行走,什么原因呢?”白衣女子笑着说:“你有坐骑不知道借给人家,我不徒步行走怎么办?”郑六说:“我这劣等坐骑不足以替代美人的芳步。现在马上把它献给你,我能够徒步相随,就心满意足了。”说罢,相对大笑。另外两名同行女子也交替着投来挑逗的目光,于是渐渐地亲昵起来。郑六跟着她们向东走,到了乐游原,天已经黑了。看见一处宅院,土围墙、宽大门,屋宇齐齐整整。白衣女子准备进门,回头对郑六说:“请稍候。”便进去了。有一名从行的女奴,留在大门和影壁之间,问郑六的姓氏和排行,郑六回答以后,也问了她。她回答说:“姓任,排行第二十。”过了不长时间,请他进去。郑六把驴拴在大门柱子上,把帽子放在鞍子上。起初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进前来迎接他。这就是任氏的姐姐。任家点上成排的蜡烛,摆上丰盛的酒菜,举杯一次又一次地劝酒。任氏换妆而出,痛痛快快地饮酒,极尽欢娱。夜深同寝,她的娇美的姿容,柔细的体肤,欢歌笑语,雅态风度,一举一动都那样美丽动人,简直不是人间所能见到的。天将拂晓,任氏说:“我家弟兄名籍列在教坊,属宫内南衙所管,早起将要出门,你不能在这儿逗留太久。”于是约好了后会的日期就走了。动身以后,他来到里门,门还闩着没开。门旁有一个外族人卖炊饼的小店铺,正点灯生火。郑六在这个门帘下休息,坐着等候街鼓响后开门,就跟店主人搭话。郑六指着他晚上住的地方问道:“从这里向东转弯,有一个大门,那是谁家的宅院?”店主人说:“那是一片断墙荒地,没有宅院。”郑六说:“刚才明明经过那里,怎么说没有?”跟主人固执地争辩,主人才省悟,就说:“啊,我知道了。这里有一只狐狸,常常引诱男子同宿,曾经见过多次了。这回您也遇上了吗?”郑六红着脸掩饰说:“没有。”天亮以后,回来看那个地方,只见土墙大门跟原来一样,看一看里面,全都是荒草废地。回家以后,见到韦崟。韦崟责备他失约,郑六没有泄露真情,用别的事搪塞过去了。可是想到任氏的艳丽妖冶,希望再一次相见的心事,总是放不下。过了十几天,郑六出来闲走,进了西市场卖衣服的地方,一眼就看见了她。原先的女奴跟在后边。郑六急声呼唤,任氏侧身钻入稠密的人群中,左闪右闪地躲避他。郑六连声呼喊,逼到近前,她才背过身子站住,用扇子遮掩后身,说:“您已经知道我的底细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接近呢?”郑六说:“虽然知道了,怕什么呢?”任氏说:“事情令人感到羞愧耻辱,没脸再见面。”郑六说:“我苦苦地思念到这种地步,你就忍心抛弃我吗?”任氏回答说:“怎敢抛弃您,只是怕您讨厌我呀!”郑六发誓,言辞越发恳切。任氏于是回眸相望,拿掉扇子,光彩艳丽像当初一样。对郑六说:“人间像我这样的不只一个,您自己不认识罢了,不要只对我感到惊奇。”郑六请她跟自己在一起愉快地生活。任氏回答说:“大凡我们这一类,被人厌恶疾恨的原因没有别的,就是因为它伤害人。我却不这样。如果您还没有讨厌我,我愿终生侍奉您。”郑六答应了,并要找一个合适的住处。任氏说:“从此向东,有一棵大树从房宇间伸出来,那儿院庭街巷都很幽静,可以租来居住。上一次从宣平坊的南边,骑白马向东的,不是您妻族的弟兄吗?他家有很多家具器皿,可以借用。”
当时韦崟的伯父、叔父们都在外地供职做事,几个宅院的家具器皿都闲着没用。郑六按任氏的指点来到他的住处,跟韦崟借家具。韦崟问他干什么用,郑六说:“新得到一个美人儿,已经租好了房子,借点儿家具使用。”韦崟笑着说:“看您先生那模样,必定是找到一个又怪又丑的家伙,哪里会有什么绝色美人呢?”于是韦崟把帷帐床席之类都借给了他,派一个聪敏机灵的家童,跟去窥探一番。不一会儿,家童便飞跑回来复命,只见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韦崟迎过去问道:“有吗?”又问:“容色怎么样?”回答说:“真奇怪呀,天底下从未见过这样的人!”韦崟亲族很多,而且平素常在外游赏玩乐,认识许多姿容美丽的女子,就问道:“跟某某比,谁美?”家童说:“她不能跟眼前这个人比。”韦崟想遍了他所认识的漂亮女子,从中举出四五个最美的人来比较,家童都说:“不能比。”当时,吴王有一个排行第六的女儿,是韦崟的妻妹,秀美艳丽得像天仙一样,里里外外一向被誉为第一美人儿。韦崟问:“跟吴王家六姑娘比,谁美?”又说:“六姑娘不能比。”韦崟两手紧扣在一起,非常吃惊地说:“天下难道有这样的人吗?”急忙命人打水洗身,戴上头巾,抹上唇膏,动身前往。到了郑家,正赶上郑六外出。韦崟进了门,见小童正拿着扫帚扫地,还有一名女奴在门口,别的什么也没看见。问小童,小童笑着说:“没有。”韦崟环视屋内,看见红裙从门扇下露出来,近前察看,见任氏躲在门扇间藏身。韦崟拉她出来,领到亮处一看,简直比传述的还要好。韦崟喜欢得发狂,就抱住她肆意侵犯。任氏不顺从,韦崟施以暴力。到情况紧急的时候,任氏就说:“我答应你,请稍宽松一下,喘口气。”依了她以后,则又跟原先一样拼命抵挡,像这样反复多次。韦崟于是全力相逼。任氏力尽,汗如雨下。自己考虑到这场祸难免,于是放松身体,不再抵抗,而脸色变得凄惨悲哀。韦崟问她:“为什么脸色这样不高兴?”任氏长叹一声说:“郑六太可怜了!”韦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回答说:“郑生有六尺之躯,却不能庇护一个女人,怎能算大丈夫呢?况且您年轻豪爽,花钱大方,得到过无数漂亮女子,遇着的像我这样的人多着呢。可是郑生,不过是一个贫穷卑贱的汉子罢了。所称心如意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您就忍心以您的有余而夺人家的不足吗?可怜他缺吃少穿,不能自立。穿您的衣服,吃您的粮食,所以被您所牵制。如果能吃饱一口粗茶淡饭,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韦崟是豪爽俊杰之士,素有侠义气概,听了她的话,立刻松开手,整襟陪礼道:“不敢!”不大的工夫,郑六回来了,跟韦崟对视片刻,哈哈大笑。从此以后,凡是任氏所用的柴米菜肉,都由韦崟供给。任氏也常过门拜访,或乘车,或骑马,或坐轿,或步行,出入没有定时。韦崟每天都跟他们一起游乐,非常高兴。每每相互亲近谈笑,什么都不避讳,只是没有越轨行为而已。所以韦崟喜欢她,敬重她,无所吝惜。吃一口好东西,喝一口好酒,从来没有忘过她。任氏知道他爱慕自己,用好言劝慰他说:“我太愧对您的爱慕之心了。但是用我的俗陋之躯,不足以报答您的深情厚意,况且我又不能对不起郑生,所以不能满足您的欢爱。我是秦地人,生长在秦城。家里本来从事说唱歌舞一类的职业。家族姻亲,很多人做人家的宠妾。所以长安的妓院,都跟她们有联系。如果有漂亮的女子,喜欢而又得不到的,我可以为您张罗到手。愿意用这个来报答您的恩德。”韦崟说:“太谢谢了!”市场上有一个卖衣服的女子叫张十五娘的,肌肤柔嫩洁白,韦崟常常思念她。于是问任氏:“认识她吗?”回答说:“这是我表弟媳的妹妹,得到她容易。”十几天后,果然给弄到手了。几个月后感到厌倦了,任氏说:“集市上的人容易得手,不足以发挥我办事的效力。如果有幽深绝地难以求取的,您试着说出来,希望能有机会为您尽心竭力。”韦崟说:“前两天寒食节,跟几位朋友到千福寺游玩,见将军刁缅在殿堂上演奏音乐。有一位善吹笙的女子,有十六岁吧!两个发髻垂在耳边,娇美的姿容,漂亮极了。你该认识她吧?”任氏说:“这是宠奴,她的母亲就是我的表姐。可以把她找来。”韦崟拜倒在床下,任氏答应给他办。于是寻机在刁家出出进进。一个多月后,韦崟催问有什么办法,任氏希望得到两匹细绢作为贿赂之用,韦崟依数给了她。过了两天,任氏跟韦崟正在吃饭,刁缅将军派仆人牵着一匹青马来接任氏。任氏听说请她,笑对着韦崟说:“事情办成了。”原来,最初的时候,任氏使法术让宠奴患了病,针灸吃药全不见轻。她的母亲和刁缅正焦急得厉害,准备求问巫婆。任氏暗中贿赂巫婆,指着自己的住所,让巫婆说病人到这里来就吉利。到了看病的时候,巫婆说:“病人不利在家,应该离家住到东南某某地方,以求取生命之气。”刁缅和宠奴之母一打听那个地方,原来是任氏的住宅。刁缅于是请求让宠奴在这儿居住。任氏假意拿住房狭小来推辞,再三请求以后才允许。于是用车子运来衣物器具,跟她母亲一起送到任氏家里。人一到,病就好了。没过几天,任氏暗里指点韦崟跟宠奴通奸,一个月以后竟怀了孕。她的母亲害怕了,赶紧回去把她送到刁缅身边。从此音信断绝。后来有一天,任氏对郑六说:“你能弄到五六千钱吗?我将为你谋利。”郑六说“可以。”便向别人借得六千钱。任氏说:“有一个在集市上卖马的,马的屁股上有块毛病,你可以买来养着。”郑六来到集市上,果然看见一个人牵着马寻找买主,病在左屁股上。郑六买了马牵回家,他的妻子和妻族兄弟们都嘲笑他说:“这是白扔的东西,买它要干什么用?”没过多久,任氏说:“马可以卖了,应该得三万钱。”郑六于是牵马去卖。有出价两万的,郑六不卖。全市场的人都说:“那个人何苦要花大头钱买这匹病马?这个人舍不得什么呢,还不卖?”郑六乘马而归,买马的跟到他门口,一次又一次加价,直到两万五千,郑六还是不卖,说:“非三万不卖了!”他的妻子和妻族兄弟们聚在一起怒骂他。郑六自己做不了主了,于是卖了,到底没到三万。后来暗地里探听买马的,问他出高价的原因,才知道:原来昭应县有一匹屁股上有病的御马,死三年了。养马的吏役不久要离职,官府索要赔偿马匹的折价,算起来要六万钱。即使用一半的钱买来,得到的便宜还是很多了。如果有马用来充数,那么三年草料的阶钱,都归役吏所得。何况出的价还少于三万,所以买了马。任氏又因为衣服破旧,向韦崟要几件衣服。韦崟准备给她买整匹的绸绢,任氏不要,说:“希望要现成的衣服。”韦崟打发市场里的张大给她买。让张大见见任氏,问她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张大见了任氏,惊讶地对韦崟说:“这一定是上天神仙的贵戚,被你偷来了,况且不是人间所应该有的,希望你赶快把她送回到天上,不要招来祸患。”任氏容色动人的程度竟是这样。她一直买现成的衣服而不自己缝纫,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以后一年多,郑六调任武职,担任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县。当时郑六正有妻室,虽然白天在外游玩,晚上还要睡在家里,常恨不能每夜都跟任氏欢会。将要上任的时候,邀请任氏跟他一起去。任氏不想去,说:“只有十天半月的同行,不足以享受欢爱,请算计着留下粮食用品,我在这里安稳地住着,等你回来。”郑六恳切地请求,任氏越发不答应。郑六就请韦崟帮忙。韦崟跟郑六轮番劝说,并问她到底为什么?任氏被逼很久,说:“有位巫师说我这一年不利于西行,所以不想去。”郑六太糊涂了,根本没有想到别的事。跟韦崟大笑道:“像你这样聪敏多智的人,竟被妖言所惑,怎么回事呢?”任氏说:“倘若巫师的话可信,白白地为你去死,有什么益处呢?”两个人都说:“哪有这个道理呢?”还和先前一样恳求她同行。任氏不得已,就跟着去了。韦崟把马借给她,在临皋饯行,彼此挥袖而别。过了两夜,走到马嵬。任氏骑马在前,郑六骑驴在后,女奴另有坐骑,又在后边。这时,西门养马的官员在洛川调训猎狗,已经十来天了。正好在路上碰见。一条青灰色的猎犬突然从草丛间窜出来。郑六见任氏忽然坠地,现出狐狸原形向南逃跑。猎犬紧追不舍,郑六跟在后边,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却喊不住猎犬。跑了一里多路,终于被猎犬抓住咬死。郑六含泪从口袋里拿出钱,赎回了狐狸,埋葬了它,并削了根木棍作为标记。回头看着那匹马,正在路边吃草。她的衣服全都堆在马鞍上,鞋袜还悬在马蹬上,像蝉蜕壳一样,只有首饰落在地上,其他别无所见。女奴也没有踪影了。
十几天后,郑六回到城里。韦崟见了非常高兴,迎上来问道:“任小姐好吗?”郑六流着泪回答说:“死了!”韦崟听了也大为悲痛。两个人拉着手走进屋,极度悲伤。韦崟慢慢地询问患病的原因,回答说:“被犬所害。”韦崟说:“犬即使再凶猛,怎么能害人呢?”回答说:“不是人。”韦崟惊恐地问:“不是人,是什么呢?”郑六这才说出事情的原委。韦崟惊讶叹息不能自已。第二天,安排车马跟郑六一起到马嵬,开坟看了一番,痛哭而回。追想往事,只是衣服不自己裁制,跟人不太一样。这以后郑六当了总监史,家里很富,槽头上拴着十多匹良马。六十五岁的时候,去世了。德宗大历年间,沈既济住在钟陵,曾跟韦崟有过交往,常常讲到这件事,所以知道得最详细、最全面。后来韦崟做了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直到谢世再没有回来。哎,鬼怪狐妖这一类异物的心理,也具有人的伦理情性。遇到强暴能力守贞操,为了心上人而不惜牺牲,即使是现在的妇女,也有不如她的呀!可惜郑生不是一个有头脑有见识的精明人,只爱慕她的姿色而不体察她的性情。倘若是一位博学广识之士,一定能够通晓世事变化的规律,体察人与人的关系,写出精美的文章,抒发细腻美妙的真情,不只是玩赏她的风情仪态而已。真可惜啊!德宗建中二年,既济在左拾遗的任上到金吴一带来。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左拾遗陆淳都贬居东南,从秦地奔往吴地,水陆同行。当时前任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行。一路上渡颍水涉淮水,两舟并行,昼夜饮宴闲谈,各自提供异闻奇事。众君子听到任氏的故事,都深为感慨惊叹。于是请既济写下来,以记载这个奇异的故事。
【总案】 这虽说是充满着神奇色调的爱情小说,却从字里行间喷涌出浓厚的人间气息。作者虽说是为一个美丽的狐女任氏立传,却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里无数善良妇女的美好品格和悲惨命运。狐女的形象,实际就是人间勤劳、善良、美丽、坚贞的妇女的写照。她自愿和贫苦无依的青年郑六相爱,帮助他成家立业,这种爱毫无夫荣妻贵之想,是建立在彼此信赖的心心相印的真诚基础上的,殊为难得可贵。任氏之所以动人,不仅因为她美貌超群,更在于她对爱情的坚贞不渝,为捍卫自己的爱的权利,她敢于奋勇抗争,不向暴力屈服。当韦崟白日登门,施以暴力相凌辱之时,任氏顽强抵抗,义正严词地斥责韦崟道:“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不仅揭露了韦崟依仗钱财横行霸道的丑恶行径,而且表现出为争取幸福、美满的爱情进行勇敢斗争的凛然气概。对于那些在封建礼教、强权暴力压迫下的妇女来说,狐女的形象无疑具有一定的鼓舞和启发作用。
小说的细节描写非常出色。郑六路遇狐女,小说写道:“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寥寥数语,以“忽先之,忽后之”的动态细节,揭示出郑六彼时彼地微妙复杂的心态。写狐女反抗韦崟:“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这个细节描写突现了狐女的顽强、机智和坚贞不渝,既真实可信,又鲜明生动。
小说借家童之口,用烘云托月的笔法渲染任氏的俊美,产生了正面进行肖像描写所难以达到的艺术效果。写任氏惨死,郑六把她埋葬路边后,“回睹其马,啮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镫间,若蝉蜕焉。唯首饰坠地,余无所见”一段,通过环境描写和任氏遗物的记叙,婉转地传达出郑六孤独寂寞的愁情和睹物思人的悲怆,余味无穷。
乔力,宋绪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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