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文本篇·卷九 主术训
〔题解〕 主,君也。术,道也。君之宰国,统御臣下,五帝三王以来,无不用道而兴,故曰“主术”也,因以题篇。
〔要略〕 《主术》者,君人之事也,所以因作任督责①,使群臣各尽其能也。明摄权操柄,以制群下,提名责实②,考之参伍,所以使人主秉数持要,不妄喜怒也。其数直施而正邪,外私而立公③,使百官条通而辐辏④,各务其业,人致其功,此主术之明也。
〔一〕 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⑤。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⑥;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⑦。
〔二〕 上多故则下多诈⑧,上多事则下多态⑨,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不直之于本⑩,而事之于末,譬犹扬堁而弭尘⑪,抱薪以救火也。故圣人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澹⑫;不施而仁,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不为而成;块然保真⑬,抱德推诚;天下从之,如响之应声,景之像形: 其所修者本也。刑罚不足以移风,杀戮不足以禁奸,唯神化为贵,至精为神⑭。
〔三〕 夫人主之听治也⑮,清明而不暗,虚心而弱志,是故群臣辐凑并进⑯,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于是乃始陈其礼,建以为基。是乘众势以为车,御众智以为马,虽幽野险途则无由惑矣。人主深居隐处以避燥湿,闺门重袭以避奸贼⑰。内不知闾里之情,外不知山泽之形;帷幕之外⑱,目不能见十里之前,耳不能闻百步之外,天下之物无不通者⑲,其灌输之者大,而斟酌之者众也⑳。是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知天道㉑。乘众人之智,则天下之不足有也;专用其心,则独身不能保也㉒!
是故人主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万人之所利,夫举踵天下而得所利㉓。故百姓载之上弗重也,错之前弗害也,举之而弗高也,推之而弗猒㉔。主道员者㉕,运转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后而不先也。臣道员者运转而无方者㉖,论是而处当,为事先倡㉗,守职分明,以立成功也。是故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㉘;各得其宜,处其当,则上下有以相使也㉙。夫人主之听治也,虚心而弱志,清明而不暗,是故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者㉚,则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治国之道明矣。
〔四〕 圣人举事也,岂能拂道理之数,诡自然之性㉛,以曲为直,以屈为伸哉?未尝不因其资而用之也。是以积力之所举,无不胜也;而众智之所为,无不成也。
〔五〕 人主贵正而尚忠,忠正在上位,执正营事㉜,则谗佞奸邪无由进矣,譬犹方员之不相盖,而曲直之不相入。夫鸟兽之不可同群者㉝,其类异也;虎鹿之不同游者,力不敌也。是故圣人得志而在上位,谗佞奸邪而欲犯主者,譬犹雀之见鹯而鼠之遇狸也㉞,亦必无余命矣。是故人主之一举也㉟,不可不慎也。所任者得其人,则国家治,上下和,群臣亲,百姓附;所任非其人,则国家危,上下乖,群臣怨,百姓乱。故一举而不当,终身伤。得失之道,权要在主㊱。是故绳正于上,木直于下,非有事焉,所缘以修者然也㊲。故人主诚正,则直士任事,而奸人伏匿矣;人主不正,则邪人得志,忠者隐蔽矣。夫人之所以莫㧓玉石而㧓瓜瓠者㊳,何也?无得于玉石,弗犯也。使人主执正持平,如从绳准高下,则群臣以邪来者,犹以卵投石,以火投水。故灵王好细要,而民有杀食自饥也㊴;越王好勇㊵,而民皆处危争死。由此观之,权势之柄,其以移风易俗矣㊶。尧为匹夫,不能仁化一里㊷;桀在上位,令行禁止。由此观之,贤不足以为治,而势可以易俗,明矣!《书》曰:“一人有庆,万民赖之㊸。”此之谓也。
〔六〕 权势者,人主之车舆;爵禄者,人臣之辔衔也㊹。是故人主处权势之要而持爵禄之柄,审缓急之度而适取予之节,是以天下尽力而不倦。夫臣主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厚,骨肉之亲也,而竭力殊死,不辞其躯者,何也?势有使之然也。昔者豫让,中行文子之臣㊺。智伯伐中行氏,并吞其地,豫让背其主而臣智伯。智伯与赵襄子战于晋阳之下,身死为戮,国分为三㊻。豫让欲报赵襄子,漆身为厉㊼,吞炭变音,擿齿易貌㊽。夫以一人之心而事两主,或背而去,或欲身徇之,岂其趋舍厚薄之势异哉㊾?人之恩泽使之然也。纣兼天下,朝诸侯㊿,人迹所及,舟楫所通,莫不宾服。然而武王甲卒三千人,擒之于牧野,岂周民死节而殷民背叛哉?其主之德义厚而号令行也。夫疾风而波兴,木茂而鸟集,相生之气也〔51〕。是故臣不得其所欲于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于臣也。君臣之施者,相报之势也。是故臣尽力死节以与君,君计功垂爵以与臣。是故君不能赏无功之臣,臣亦不能死无德之君〔52〕。君德不下流于民而欲用之,如鞭蹄马矣〔53〕。是犹不待雨而求熟稼,必不可之数也〔54〕。
〔七〕 人主租敛于民也〔55〕,必先计岁收,量民积聚,知饥馑有余不足之数〔56〕,然后取车舆衣食供养其欲。
古之君人者,其惨怛于民也〔57〕,国有饥者,食不重味;民有寒者,而冬不被裘。岁登民丰,乃始县钟鼓〔58〕,陈干戚〔59〕,君臣上下同心而乐之,国无哀人。故古之为金石管弦者〔60〕,所以宣乐也;兵革斧钺者,所以饰怒也〔61〕;觞酌俎豆,酬酢之礼,所以效善也〔62〕;衰绖菅屦,辟踊哭泣〔63〕,所以谕哀也。此皆有充于内,而成像于外〔64〕。及至乱主,取民则不裁其力〔65〕,求于下则不量其积,男女不得事耕织之业以供上之求,力勤财匮,君臣相疾也〔66〕。故民至于焦唇沸肝〔67〕,有今无储,而乃始撞大钟,击鸣鼓,吹竽笙,弹琴瑟,是犹贯甲冑而入宗庙,被罗纨而从军旅〔68〕,失乐之所由生矣。
夫民之为生也,一人蹠耒〔69〕,而耕不过十亩,中田之获,卒岁之收,不过亩四石。妻子老弱仰而食之,时有涔旱灾害之患,无以给上之征赋车马兵革之费〔70〕。由此观之,则人之生悯矣!夫天地之大,计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71〕,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积,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虽涔旱灾害之殃,民莫困穷流亡也。故国无九年之畜谓之不足,无六年之积谓之悯急〔72〕,无三年之畜谓之穷乏。故有仁君明王,其取下有节,自养有度,则得承受于天地,而不离饥寒之患矣〔73〕。若贪主暴君,挠于其下〔74〕,侵渔其民,以适无穷之欲,则百姓无以被天和而履地德矣〔75〕。
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长〔76〕,五谷蕃植。教民养育六畜,以时种树,务修田畴,滋植桑麻,肥墝高下〔77〕,各因其宜。丘陵阪险不生五谷者,以树竹木,春伐枯槁,夏取果蓏,秋畜疏食,冬伐薪蒸〔78〕,以为民资。是故生无乏用,死无转尸〔79〕。
〔注释〕 ① 作: 王念孙认为是衍文。“因作任督责”当作“因任督责”,意思是“因任其臣而督责其功”,也即如《主术训》说的:“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 ② 提: 挈、抓。责: 求。 ③ 直施: 使邪曲变正直。外: 指扔弃。 ④ 辐辏: 指车辐聚集于车轴。 ⑤ 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 见《老子·二章》。处: 实施、实行。事: 治。 ⑥ 一度: 坚守自然法度。 ⑦ 因循: 指顺循事物固有的特性。 ⑧ 故: 指“巧”。 ⑨ 态: 事态。指生出事态来。 ⑩ 直: 通“植”,“立”的意思。 ⑪ 堁: 尘土。弭: 止、息。 ⑫ 澹: 通“赡”,满足。 ⑬ 块然: 安然。 ⑭ 神化: 精神纯化、精神感化。至精: 最精粹的部分。 ⑮ 听: 指听政,这里指“治理”。 ⑯ 辐凑: 车轮的辐条聚集于轴心。 ⑰ 闺门: 内室的门。 ⑱ 帷幕: 指君主居室。 ⑲ 《吕氏春秋·任数》说“十里之间而耳不能闻,帷幕之外而目不能见”。故向宗鲁认为“百步之外”四字衍文,这句话应是“帷幕之外目不能见,十里之前耳不能闻”。录下供参考(见何宁《淮南子集释》)。 ⑳ 灌输之者: 传递信息知识的渠道。斟酌: 出谋献计。 ㉑ 是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知天道: 见《老子·四十七章》。 ㉒ 保: 原注为“保犹守也”。 ㉓ 举踵: 抬脚。比喻轻易,不费力。 ㉔ 之: 指君主。错: 放置。猒: 厌。 ㉕ 员: 圆。 ㉖ 臣道员者: 应作“臣道方者”。“员者运转而无”六字是因上文而误衍。 ㉗ 先倡: 干在前面。 ㉘ 同道则乱: 原注为:“君所谓可,臣亦曰可;君所谓否,臣亦曰否,是同也。莫相匡弼,故曰乱也。” ㉙ 相使: 指上下互相制约、互相促进。 ㉚ 上述六句: 刘家立认为“有此六句,与上下文义不相属,此由写者误衍也”(何宁《淮南子集释》)。 ㉛ 诡: 违逆、乖悖。 ㉜ 正: 通“政”。营: 治,引申为经营、管理、治理。王引之认为“营”应为“管”。 ㉝ 鸟兽之不可同群: 王念孙认为“不可同群”的“可”字为后人所加。鸟兽不同群,虎鹿不同游,相对为文。 ㉞ 鹯: 一种捕食小鸟的猛禽,类似鹞鹰。狸: 兽名,似狐而小,以鼠兔等为食。 ㉟ 一举: 王念孙认为“此谓举贤不可不慎,‘举’上不当有‘一’字,盖因下文‘一举不当’而衍”。 ㊱ 权要: 关键。 ㊲ 所缘以修者: 按拉直的墨线来修整。 ㊳ 㧓: 王念孙认为此字是“挀”字之误,《广雅》“挀,裂也”。“劈”的意思。瓜瓠可劈而玉石不可劈,故曰“玉石坚,挀不能入”。茅一桂释“㧓”为“抓”,误也。 ㊴ 灵王: 楚灵王。灵王好细腰,事见《墨子·兼爱中》:“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又见于《晏子春秋·外篇第七》等书。杀食: 省食。杀: 减少的意思。 ㊵ 越王: 越王勾践。越王好勇,事见《墨子·兼爱中》:“昔越王勾践好士之勇,教驯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士闻鼓音,破碎乱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击金而退之。”又见于《管子》、《荀子》等书。 ㊶ 其以移风易俗矣: 王念孙认为“其以移风易俗矣”应改为“其以移风易俗易矣”,这样第一个“易”为变易之“易”,第二个“易”为难易之“易”。这样能与下文“摄权势之柄,其于化民易矣”相符。 ㊷ 仁化: 以仁感化。里: 古代基层组织。五家为邻,五邻为里,故称“邻里”。 ㊸ 书: 指《尚书》。庆: 指善。赖: 依赖,依仗着。 ㊹ 辔: 驾驭牲口用的缰绳。衔: 马嚼子,安放在马口中用来控制马行止的器具。 ㊺ 豫让: 春秋末晋国人。中行文子: 晋国大夫,姓荀,名寅,故又称中行寅。“中行”原指晋国步兵的编制,后成官名。 ㊻ 豫让之事见《战国策·赵策一》:“晋毕阳之孙豫让,始事范中行氏,不说(悦),去而就知伯,知伯宠之。及三晋(韩、赵、魏)分知氏,赵襄子最怨知伯,而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知氏矣。’” ㊼ 报赵襄子: 向赵襄子报仇。厉: 恶疮。 ㊽ 擿: 捶、敲。 ㊾ 徇: 通“殉”,牺牲生命。趋舍: 取舍。厚薄之势: 指两家势力大小。 ㊿ 朝: 使朝服。 〔51〕 疾风: 王念孙认为应作“风疾”,“风疾”与下文“木茂”相对为文。相生之气: 喻指自然界的一种现象、趋势。 〔52〕 死: 替(为)……而拼死。 〔53〕 蹄马: 烈马,指难驯服。 〔54〕 数: 术,指方法。 〔55〕 租: 赋税,租税。 〔56〕 饥馑: 王念孙认为应作“饶馑”,这样“饶”与“馑”、“有余”与“不足”,皆相对为文。 〔57〕 惨怛: 忧伤悲痛。 〔58〕 县: 通“悬”。 〔59〕 干戚: 盾与斧。 〔60〕 金: 钟类。石: 磬类。管弦: 管乐器和弦乐器。 〔61〕 钺: 古代兵器。饰: 表现。 〔62〕 觞酌: 饮酒、酒器。俎豆: 祭器,均用以盛放食物。酬酢: 古代主客互相敬酒的礼节。主敬客称为“酬”,客敬主称为“酢”。善: 王念孙认为应是“喜”。 〔63〕 衰: 古代丧服。绖: 居丧时披在头上或系在腰间的麻带。菅: 草名,其茎可用来编织草鞋。菅屦: 用菅草织成的草鞋。辟: 通“擗”,捶胸的意思。辟踊: 捶胸顿足表示哀痛。 〔64〕 充: 实。指内心世界的感情。像: 指表情、言行等形象。 〔65〕 裁: 量度。 〔66〕 疾: 怨恨。 〔67〕 焦唇沸肝: 形容生活痛苦难熬。 〔68〕 罗纨: 质地细软的丝织品。 〔69〕 蹠: 踩。蹠耒: 指耕种。 〔70〕 涔: 涝。无: 王念孙认为应是“有”,又通“又”。录下供参考。 〔71〕 率: 大致、一般。畜: 通“蓄”。 〔72〕 悯急: 忧愁的意思。 〔73〕 离: 通“罹”,遭受的意思。 〔74〕 挠: 扰乱。 〔75〕 天和、地德: 指人活在世上承受天恩地德。 〔76〕 群生: 指万物。遂: 顺利。 〔77〕 六畜: 牛、马、羊、猪、鸡、狗六种牲畜。田畴: 耕熟的土地。肥: 肥沃的土地。墝: 贫瘠的土地。高: 地势高的土地。下: 低洼处。 〔78〕 果蓏: 植物果实。一说有核的为果、无核的为蓏。一说木本植物果实叫果,草本植物果实叫蓏。畜: 蓄。疏食: 原注为“菜蔬曰疏,谷食曰食”。薪蒸: 粗柴为薪,细柴为蒸。 〔79〕 转尸: 指尸体被弃于荒野,形容死无葬身之地。
【鉴赏】本卷作者详尽阐述了君主“为君之道”,即统治术,就像高诱题解说的那样:“主,君也。术,道也。君之宰国,统御臣下,五帝三王以来,无不用道而兴,故曰‘主术’也”。由于君主在古代政治、行政体系中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因而古人一直都很重视对于为君之道的探讨,如《荀子》曾提出“君道”的概念,《吕氏春秋》亦曾对“君守”做过专门论述。正是由于认识到君主在政治中的关键地位,《淮南子》在阐述了其政治哲学之后,紧接着便用两卷的篇幅讨论了“为君之道”,其中本卷重点讨论君主统御术,下卷则重点讨论君主的修养问题。
关于君主统御术,《主术训》提出的根本原则和方针是“无为而治”,所以本卷开宗明义就提出“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由作者的上述论述可以看到,所谓“无为”并非是真正的无所作为,而是要充分发挥君臣百官的作用,使他们各尽其责而自己不必事事躬亲。这其实也即是《要略》中所说的“使百官条通而辐辏,各务其业,人致其功,此主术之明也”。总的来说,君主之统御术,其实也即是要通过各种方法,恰当地调动和发挥众人的聪明才智,最终以达到“无为而无不为”(《老子·三十七章》)的效果。其具体方法,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四点:
第一,寡智欲而不累下。在作者看来,“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君主过多地使用智巧生事,或因为自己的贪欲而扰乱臣民,则臣民必然会使用各种计策或奸谋来对付君主,以至于好争斗而不安定。关于苛政之弊,由于不断有昏暗之君主宰历史,因而一直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绵延不绝,其中,《礼记·檀弓下》孔子感叹“苛政猛于虎”的故事即是反映苛政之弊的一个典型例证。反之,只有君主少用私智,清心寡欲,也即《主术训》所说的“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澹”,才能使君臣百姓归附依顺,仰慕敬佩。正是在此意义上,《主术训》认为刑罚不足以移风易俗,杀戮不足以禁绝奸邪,唯有从精神上纯化才是根本。综言之,君主治理天下,只有做到寡私智而清明,寡利欲而虚静,心志温和,才能使群臣像车辐聚集到车轴一样入朝辅佐君主,“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
第二,君臣异道。《主术训》认为,“主道圆,臣道方”,只有分清君臣二者的职分,使二者“各得其宜”、“上下相使”,才能够最终达到“守职分明,以立成功”的效果。具体而言,君主的职分是把握大方向、掌握最终的决断权,因而应当做到大事不糊涂,其治国方法则应当灵活圆通,以虚应实、以不变应万变,这也即是《主术训》所说的“运转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后而不先也”。其中需要注意的是“常后而不先”一语,此语乃是就具体的事务而言,要求君主不要过早地、独断地下判断,应当等臣下把具体的事情搞清楚之后再作最后的决断。也即是说,君主虽然并不从事于具体事务的操作,但却掌握着最后的决断权,这也即是老子所说的“后其身而身先”(《老子·七章》)。反之,下属大臣则负责办理具体事务,因而办事处事时应当方方正正、言论得体、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只有君臣异道,使其各自处在应处的位置上,上下合作才能默契,君主才能充分地驾御下属大臣,下属大臣也才能充分地侍奉君主。
第三,贵正而尚忠。作者提出君主应任用“忠正之士”。“忠正之士”执掌朝政,朝政就清明,社会就安定,谗佞奸邪之徒就没有活动市场。而在这当中,君主自身的正直诚信又是最重要的,“人主诚正,则直士任事,而奸人伏匿矣”。这是因为君主的行为表现有导向作用,就像“灵王好细要(腰),而民有杀食自饥”一样,所以君主对此一定要有充分认识,“权势之柄,其以移风易俗(易)矣”。正如作者所打的比方,以“忠正”之方略来统御臣下,就好比上面的墨绳取得正、下面的木材就必定直一样,这并不需要工匠花费多少力气,只要按拉直的墨线顺势修整就可以了。综言之,君主应当倚重和推崇正直忠诚的人,让他们身处高位,担任要职,执政理事,这样上行下效,便自然能使上下和洽,群臣亲和,百姓归附,谗佞奸邪之徒也就没有机会再出来祸害国家和百姓。
第四,善用权势与爵禄。作者认为当君主高高在上处权势之要时,一般人常常会表现积极,以换取君主对他的赏识;这是因为处于高位的君主之权势产生的效应。但一旦当臣下为君主工作效劳时,君主就一定要给予相应的爵禄;否则臣下的尽力效劳不可能持续下去。这就是文中说的“臣尽力死节以与君,君计功垂爵以与臣”;正因为这样,君主就一定要明白“臣不得其所欲于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于臣”的道理。比如作者所讲述的豫让“以一人之心而事两主”的故事: 智伯吞并了豫让的主子中行氏,豫让公然背叛原来的主子而投奔智伯;但等到智伯被韩、赵、魏三家杀害,豫让却要“漆身为厉,吞炭变音,擿齿易貌”以报杀主之仇。豫让前后的两次变化其实并非关涉到其主子的权势之大小,或者其内心之道德思想的改变,他的行动仅仅是由其主子所给予他的恩泽所决定的。其实,这个道理也相当浅白: 不降雨水哪有庄稼成熟之事?只有善用权势与爵禄,才能更好地笼络人心,使臣下更好地为己所用。
讲了太多的权术——统御之术后,作者似乎感到,统治社会的方略权术不管怎样精到,总离不开某些基本的东西。在我们节选的最后一段文字中,作者即揭示了这些基本的东西:“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也就是说,民生是君主赖以治理社会的基本条件;一个君主如果撇开百姓、撇开民生,而去讲究钻研所谓的统御之术,是没有意义的,最终也是会失败的。于是,作者提醒为君者,要“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这样才能“群生遂长,五谷蕃植”;为君者还要“教民养育六畜,以时种树,务修田畴,滋植桑麻……”而且为了能使农业生产持续发展下去,君主绝对不可做那些“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蠢事;更不能做那些违逆时令的事情。这样,才有可能富国利民。但现实社会却是相反,贪主暴君“挠于其下,侵渔其民”,“取民则不裁其力,求于下则不量其积”,这样导致君主大臣住高楼大厦、穿绫罗绸缎、吃美味佳肴,而百姓住土屋茅房、穿破衣烂衫、吃酒糟米糠。在这种社会状况下,君主再怎么玩权术,也是难以维持统治的。为了防止这种状况再现,作者假托英明君主来表达他的善良愿望,即英明君主是看到百姓住土房就不会住高楼、看到百姓吃糟糠就不会吃佳肴。一言以蔽之,英明君主就应始终急人民之所急、想人民之所想,“其惨怛于民也”,这实际上也即老子所说的“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老子·四十九章》)。
总而言之,君主在治理国家的过程中虽然扮演着非常关键的角色,但是却无需事事躬亲,最重要的乃是使群臣各尽其才能,善乘众人之智。这样,虽然君主“内不知闾里之情,外不知山泽之形;帷幕之外,目不能见十里之前,耳不能闻百步之外”,但是却能够“天下之物无不通”也。而在统御众臣的过程中,自然需要恰当的方法或权术,如寡智欲而不累下,君臣异道,尚忠正,善用权势与爵禄,等等。最后,在讲述了各种具体的君主统御术之后,《主术训》又最关本质地提示我们,君主统御术仅仅是君道的一个环节,保障民生才是君道的根本。换言之,统御不是为了实现君主的权力欲望而统御,不是为了统御而统御的,统御是手段而非目的,君主统御臣下、乘用众人之智的最终目的,乃是为了民生,为了百姓的生活更为和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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